小說文案 :

潘小園,晉江撲街小寫手,整日做著穿越成古代大美女的夢。
蒼天開眼,夢想成真。一覺醒來,面對鏡中的花容月貌,潘小園心花怒放。
樓下傳來一個雄渾的男聲:「嫂嫂,你下來,武松有話說。」

 

心得正文 :

中國戲曲將劇本分為兩種:「案頭之作」與「場上之作」。

案頭之作往往是文人士大夫寫來自娛娛人的作品,固然文采斐然意境高雅、卻可能缺乏戲劇性,適合捧書閱讀,不適合實際搬演;

場上之作則多由實際的從業人員(如資深演員、專為戲班供應劇本的落魄文人等)撰寫,這類作品極富舞台魅力,悲歡文武交錯曲折,將觀眾心神一抓一個準,但熱鬧過後,卻不一定有值得回味的底蘊。(註1)

我讀原創小說時,常常將這種以嚴整歷史知識為基底、寄託歷史/文學人物發想故事的小說歸入「案頭本格派」,以和其他藉由腦洞天馬行空的古代故事區別,例如無患子《地府皇家聯誼會:唐棣之華》、謝金魚《拍翻御史大夫》在我心中皆屬此類。

我覺得閱讀此等本格小說的趣味是曲折溫潤的,讀者所看到的對人物、對事件的色色描寫,其實乃是由作者針貶該段歷史的個人洞見發展而來,即便在主角最慷慨悲憤處,敘事口吻也帶著一種宏觀的全知眼光——簡言之,讀者與主角隔一層,不是化身主角親歷險境,而是穿越時空在旁觀察。

這相隔的一層,可能來自於作者對歷史人物的愛重,潛意識不敢過度挖掘人物心理與性格;也可能是作者對知識的敬畏,不願憑空渲染妄言。這樣的謹慎態度在求知領域是必須的,在小說創作領域卻未必是好事,豐富的歷史知識可能是人物行動的準繩,卻也可能是限制作者想像的縛繩。

 

準繩邊際的探索

《穿越成潘金蓮怎麼破》前半部最引人之處,就在於作者南方赤火在歷史基底上,以武松與潘金蓮間的男女情愛為主題,自由熱烈地揮灑感性、剖析人性,想像的筆端探索到了「準繩」的極限,卻又能不逾矩,維持合情入理。

然而,本書後半的失敗之處,也在於作者握著各種知識準繩為武器,試圖建立一個「武松的俠心擴及國家,統一粱山與方臘後成為大將軍,趕走遼金安邦定國,大宋成為君主立憲政體」的平行世界,立意雖美,卻放飛了小說前半對《水滸傳》原著精神的掌控,讓那種在規則內探索極限的樂趣消失無蹤,導致小說前後彷彿一切為二,形貌雖像,內裡精神卻截然不同。

《水滸傳》的原著小說是一個極端厭女的世界,能被書中男人接納的年輕女性都拋棄了女性特質,順應陽剛鬥爭的規則變成凶猛陰狠的江湖怪相,其餘的不是卑賤如螻蟻的玩物、便是待殺的淫婦。

而《穿》書以女性向原創小說為體裁,用情愛溫暖作為「追求光明之人性本能」的出口,讓「武松談戀愛」這個設定踏得步步穩當紮實,打開武松內心世界透析其接受潘金蓮的過程更是極其吸引人。

 

惡夢世界裡的光明空氣

書中女主潘小園穿越成潘金蓮之後為保小命,一邊戒備武松、一邊與西門慶鬥智周旋,但最後武大仍被西門慶設計冤獄害死、潘小園也成為發賣官奴。

武松返鄉後聽聞家變,搶在西門慶之前買下嫂嫂,懷抱殺心,謹慎地考核這女子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當潘小園為了解釋案情、解釋自己穿越後的種種異狀,不得已只得以夢境為藉口,告訴武松他在原著內殺嫂後步步淪落黑道、再與光明無緣的過程,武松在眼前女子烏黑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穿孝的白色身影,尚未染上一點黑。

讀到此處時,真忍不住要為作者擊節叫好,恨不得手中有什麼獎就頒什麼獎給她。而其後武松在逃亡過程中作了黃梁一夢,在夢中經歷了潘小園所說的原著情節,從原來愛穿鮮衣的青年男子、到戴枷黥面、到最後麻木無感地套上怪異的頭陀裝扮就此一生,武松視角的種種描寫更讓人感嘆,或許《水滸傳》的厭女反而是對女性的慈悲,因為就連英武的血性男子也無法抵禦崩潰世道的怪異荒謬,柔軟與美善,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

與女主潘小園的戀愛,成為武松追求光明的寄託與隱喻;二人越走越近的過程也十分符合故事情境與人物性格,箇中沒有「我愛上她了」「我該不該愛她」的預想掙扎,而是從各種生活小事中表現二人距離的逐步親近,以實際言行為先、不作繭自縛,確實是江湖強人武二郎應有的戀愛模式。

只可惜,小說前半成功經營戀愛主題的軌跡,卻清清楚楚對照了小說後半立題錯誤、經營失效的過程。

 

俠之大者的迷思與迷失

小說後三分之一,描寫武松看破朝廷招安梁山只是計謀,內鬥之餘更有金國虎視眈眈威嚇萬民,於是在潘小園的協助下取得梁山治理權、聯合江南方臘上京清君側,建立君主立憲制度,自己則領兵征戰,平定北方邊患後帶著潘小園退隱江湖。

數十萬字的描寫,設定同樣有理有據,情節同樣豐富有趣,可是卻失去了小說前半的丰神,不再緊扣讀者心弦,取代的是棄文與否的猶豫。除了開題過大,無法服人之外,吸引讀者續讀的關鍵仍在武松,武松變成「為國為民」的大俠,是本質上的破格。

在叛逆體制的《水滸傳》裡,武松的魅力一在反叛規則的精神,二在擁有支撐其反叛的強大力量,二者缺一不可。同時,武松對他人的付出從來只是個人對個人的恩償義清,不是澤披鄉里的仁慈胸懷,他象徵的是個體的自由精神,若有追逐目標,也當只是自由人的完整安心。所以他可以是戰爭裡強到爆表的神兵猛將,卻從來不會是領袖,這就是武松的「格」(註2)

當作者讓他推翻了不合理的壓迫制度,轉眼又將「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大帽子扣在武松頭上,不過是將另一種群體暴力的枷鎖套在武松身上,當這個名為「武松」的角色心悅誠服地遵從,就已經脫離了武松的本質。所以,在後面統領國家兵馬的情節中,讀者時常會產生錯覺,故事中人有時像郭靖、有時像喬峰,卻再也沒有「啊!這就是武松」的感嘆。

作者從小說伊始就細心安排「武松是岳飛師傅不記名弟子」的各種情節,讓武松逐步向岳飛師徒為國為民情懷靠攏的過程每一步都有合理的解答,卻反而成了小說前半戀愛情節的最佳反襯——若是符合人物性格,無須贅言自然水到渠成;若是不符合人物性格,越好的筆墨,越發加速筆下人物脫相(註3)

 

要配英雄多麼累

隨著武松的面貌模糊,女主潘小園肩負的情愛立題、包括潘小園的個體性,也都一起淹沒在「重整時代家園」的大背景、大課題中,成為僵化的概念。

作者雖明訂潘小園為本書唯一主角,武松只是第一配角,走筆也多以潘小園為中心落筆,但實際上,潘小園是用來映照武松身影的一面鏡子,她對武松的種種觀察,其實是作者對武松其人的分析。隨著故事進展,作者對潘小園的種種經營,更像是心疼武松過甚、因而以造物主的姿態雕琢出一個讓他安適立身的女人來送給他。

當潘小園初來乍到,忙著以現代人的眼光與宋朝世界磨合、同時要挽救自己被殺的厄運,其形象確實生動鮮明、飽含靈氣;

但當她被武松認可、擺脫危機後,那種鮮明的個性就逐漸消失,只剩下勳章般的成功。不管是梁山泊上苦心綢繆、或是在大宋朝廷佔得一席之地,種種看似自立自強的行為,本質都是用來經營「潘小園是個配得上武松的女人」。武松自由不羈、潘小園就恐婚,只願相愛不要名分;武松救不上潘小園,潘小園馬上自己現身慰解他;武松領兵行大義,潘小園就當人肉炸彈恐嚇敵軍同歸於盡。

尤其在二人愛情關係確定後,武松與潘小園的互動模式,就機械性地落定為潘小園各方面都剛好能滿足武松各方面的需求,潘小園對於兩人的愛,從來不擔憂不抱怨、不失落不疲倦,永遠嘻嘻笑溫柔撫慰武松,從不(敢)要求武松為她磨去稜角。這種無盡包容、永遠讚賞的愛,讓她與武松的互動變成一種戀母關係,作者與潘小園,一起變成了武松的媽媽----

這樣的創作過程與現實的戀愛關係驚人地相似,許多付出型的人,一旦陷入戀愛,就無法遏止地給自己型塑崇高的愛情理想,然後順應理想的規則當那個勇敢堅強溫暖付出的好伴侶,卻因此忽略了真實相處的感受,導致愛情變調。正如書中武松與潘小園的愛情看來合情合理,有恩有義,卻不再令人心動。

當男女主角都為了達成過度崇高的理想而顯得面目模糊,是否也映照了作者逐步迷失在大目標裡,因而失去了原有的、細微處點滴動人的渲染力

當這個150萬字的故事熱鬧完滿地結束,身為讀者的我卻感覺空洞失落,或許是被前半精彩挑起的熱情無後繼之處安置;或許是惋惜作者有流轉含情的靈動文采、動人心弦的犀利眼光,卻選擇將小說收束於大而失當的俗套上。

不過晉江的創作環境向來生機蓬勃,觀看作者走筆也依然飽含熱情朝氣,或許在接下來的作品裡,可以看到作者在準繩與縛繩之間,發展出更成熟的運作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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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當然這只是一種粗暴的二分法,文人雅士中多有熟悉劇場成規者,而流傳至現代的經典劇本更是經過千百年戲班伶人修潤調整的結果,所以並非案頭便氣質呆板、場上便熱鬧粗俗,實際上有許多二者兼美的作品。
正如後文所說「腦洞」一詞,乍看為貶意,但我認為各式各樣的靈活奇想、以及因不受拘束反而犀利爽快的人性描寫描寫正是原創小說最大的魅力,故在本文中「本格」與「腦洞」沒有高下等第的差別(認真)。

註2:

我認為他絕不會像本書中那樣坐上梁山泊第一把交椅,他對第一把交椅的興趣大概只在嗆翻椅子上的人,而不在自己坐上去。要真被拱上去了,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把梁山泊的錢喝光後順勢解散梁山泊吧。

註3:
我個人開始覺得故事變味的轉折點在215章,宋江為了避免武松揭開招安的內幕,將武松囚禁石室,武松亦猜到遠在東京的潘小園可能會被滅口,可他依然維持與宋江的和平相處,只在宋江離去後痛苦自傷。
武松失去生命中的光明、同時面對結義兄長背叛的心境轉折,本該是雕琢這個人物最困難也最精彩的用筆所在,同時也能呼應小說前半對人生光明之追求的立題。
但作者迴避了此點,緊接著就讓潘小園潛入石室解救武松、也解除武松的兩難課題,接下來所有的筆墨,一個一個的難題關卡,也都用在讓故事轉向「武松領大義保家衛國」的方向去了。這個課題的迴避讓「個人光明」與「家國大義」的兩個追求命題成為形式上的移花接木,而缺少精神情感的連結,以致於這之後發生的事,都好像是不同人物的不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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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薇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