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人為何不能吃屎—《永不凋零》

 

「都怪你,也都不怪你,我當年的所有不幸,母親的所有不幸,都怪我們的通病,就是希望被拯救。」我苦笑:「哪裡會有人拯救,不信自己雙手而寄希望於別人,僅僅被拋棄,已經很幸運了。」——《永不凋零》

*本文部分內容首發於PTT原創版

《永不凋零》是我在三部作品裡最喜歡的一部,相較於其他二書的女主角只侷限於深宅後宮,它的情節最為生動鮮明、喜劇調性也最濃厚,本書的心得也是最先寫出來的——不過原因不是對作品的喜愛,而是對男一李鉦的厭惡。

在眾多渣男回頭小說中,作者真的藉由李鉦創造出一個很獨特的新典型,我認為此角的奇處在於優秀與噁爛並存:

他的優秀與吸引力始終讓人無法忽視,有實力有身材、素日有德的剛毅將軍,可以毫不猶豫為衛毓擋刀赴死,悔悟的深情表現放到哪本言情小說都是妥妥的男一;

但他始終以好人姿態自居、無法平視他人處境的愚鈍,坦然享受自己優越地位的自私,也從一而終,從未悔悟改去。


如果說作者藉由《侍妾》與《毀滅》二書來揭開「婚姻幻想」的真貌;那麼我想作者在本書中就是藉由李鉦這個角色來揭開「男主幻想」的真貌:

人都是好壞並存,不管妳再愛再悲傷再如何都無法刪去不喜的部分,這就是真實。同時,一個人因為其本性,確實可以在愛你、對你好的同時坦然做出傷害你的事,這也是另一種男女相處/人際相處的真實。

 

老公終於給力,人妻無法回頭

《永不凋零》描寫一個「犀利人妻」式的故事:小官之女衛毓嫁入當朝宰相之家,將軍丈夫李鉦卻早已心有所屬,在冷淡的新婚之夜後,隔天便攜相戀五年的紅粉知己蘇虹縈前往邊關駐守,一去十年。衛毓不久後發現自己懷孕,鼓起勇氣前往邊關尋夫告知其有孕消息,卻只換來丈夫一句「與我無關」,衛毓心死,獨自回到京城夫家撫養女兒長大。

故事從十年後開始,為了讓女兒認父,衛毓帶著女兒再度前往邊關,並與李鉦達成協議:二人在女兒面前暫時扮演和樂夫妻,待女兒成年出嫁後,李鉦給予衛毓休書,二人海闊天空。但在邊關的日子裡,二人卻因戰事突發而多了意外的相處機會,衛毓的堅毅讓李鉦萌生愛意,從此積極試圖挽回(但最終失敗了)。

我覺得衛毓跟李鉦無法複合的關鍵點不在十年漠視的傷害,而是在看似「浪子回頭」之後,李鉦還是完全不打算在衛毓跟蘇虹縈之間做出選擇。

衛毓在索要休書的過程中順從自己的慾望,曾跟李鉦打了兩次分手砲,第一次是李鉦休書寫到一半悲傷地喊了衛毓一聲娘子,說寫完就再也不能這樣喊了,衛毓傷感回了一聲相公,李鉦動情,撲向衛毓成就好事。

衛毓的接受也讓李鉦誤以為挽回有望,場面深情又溫馨,但在事畢溫情的挽回言語裡,也毫不避諱地對著衛毓聊他想讓蘇虹縈看大夫求子的計畫,自然無比。李鉦想要的一直是齊人之福,甚至他也很坦承地對衛毓直言「我不能因為愛妳就不愛她」,看起來重情重義又坦率正直,一個正人君子。

的確,如果李鉦因為新歡,就可以拋棄在一起十五年、已經產生人生默契(衛毓在邊關時對他們二人相處的觀察)的舊愛,那麼衛毓最後得到的,又會是什麼好貨色?

但在李鉦保全自己優秀美德、免除負疚感的同時,他給蘇虹縈的愛,真的是什麼好東西嗎?

 

一切蓋只因變心

在這個故事裡,作者依舊用中立冷靜的角度來看待每一個角色,她從未用貶低蘇虹縈來抬高衛毓,也從未貶低李鉦與蘇虹縈的愛、來成全李鉦與衛毓的愛。

固然在故事的後半作者描寫了蘇虹縈開始吵鬧討要名分、也透露蘇虹縈當初不被李家接受並非只是「民女無法嫁入官家」、而是出身風塵,引發讀者對李蘇當初戀愛的許多臆想,但我認為這些描寫屬於李鉦與蘇虹縈關係裡必然產生的問題。李鉦與蘇虹縈已經在一起十五年,在他們二人的故事裡,除了愛與默契,也會有地位的鴻溝、價值觀的差異、生活習慣的摩擦等種種問題,不管誰當男一女一都跑不掉,而不是「蘇虹縈不夠好」的錯。

在李鉦與蘇虹縈的愛情裡,蘇紅縈是享有真愛的女一,衛毓是晚到的小三(想想《梅花烙》的蘭馨公主就很好理解),那這個女一得到男主什麼樣的對待呢?

男主與女一戀愛五年,為了女一名分與家裡爭吵,失敗後被迫娶親,離家到邊關生活,兩人相知相守過了美好的十年,到這裡為止一切都很美好。

但十年後,男主名義上的妻子帶著小孩到邊關認親,男主陰錯陽差得到與妻子長時間獨處的機會,不但「砰」一聲產生了真愛,這真愛還帶著道義責任的不可抗力,並且獲得男主家人與同儕的認定,女一除了面對愛人生異心的傷痛,同樣也要處裡年老色衰的心理陰影、沒有身份的社會眼光等問題,女一開始動搖不安,想著像十年前那樣為二人關係正名再努力一次,而此時男主是怎麼作的呢?

十年前能為女一奮力與家人抗爭的男主,這回說的是「妳不准去京城」、「妳給我待在這裡」——不准去京城是怕打擾新歡的安寧、挾制行動的命令則透露出二人關係的本質:男主並非視女一為平等的伴侶,而是人生的附屬品,我對妳好是因為我人很好;我對妳不好——我怎麼會對妳不好?我人這麼好,妳覺得不好是妳不知滿足!

衛毓在將要離開邊關回京的前夕,在自己屋裡聽到李鉦房裡與蘇虹縈的爭吵,李鉦大吼對蘇虹縈說教「是我們負了她」、「我們不能這麼無恥把她剩下的都奪走」等語,聽起來是個有美德肯反思的好人,但實際上是把責任轉嫁到蘇虹縈身上,這些話語潛台詞是「妳有的是從她那邊偷的」、「妳再爭取吵鬧就是無恥」,在看似正常的言語裡,其實已偷偷將愛侶從原來「妻」的主位,貶至「妾」的偏位。

再者,同在一個院子裡,李鉦將悔悟吼得這麼大聲,難道真不知道旁人聽得到?這裡面真的沒有一點點罵舊愛討新歡開心的意思在內嗎?若換了別本小說,會故意罵女主角給新歡聽的男主角,可說絕無回頭之可能;

更別提後來蘇虹縈進京爭取,李鉦夥同家人將之定位為「鬧事」、並萬般隔絕在府外的種種作為了。十年前對抗的社會力量,十年後又轉而成為支援變心的合理籌碼,我愛妳的時候妳是我的革命女神,我又愛別人的時候妳是我庇護下的小偷。

在李鉦的價值觀裡,蘇虹縈或爭取或吵鬧都是錯,但衛毓所得到的補償是從蘇虹縈損失的愛挪來的,李鉦損失了什麼?沒有,他得到跟新歡相處的心癢爽快,又順便重回了道德的高位。

所謂的「優質男主」對「真愛」做出此等反應,在蘇虹縈的鬧事裡映照出的李鉦側影,確實兩面都不是人,而是渣。

 

可以渣,但不能假

其實言情小說裡向來不缺渣男,而且從頭渣到尾、或者就乾脆以反派形象現身的男主角也不少(反正在言情世界裡,他們只要夠愛女主角,同時保證情感專一,故事就成立了),但沒有一個人像李鉦這樣令人噁心,這其中的差別就在於主角的自覺性。

比如《穿越種田之貧家女》的男主汪永昭,大概是我看過最渣的男主了,他是一個絕對冷血自私的利己者,漠視拋棄妻子(女主)在先、愛上女主後又挾大將軍權力(承諾要扶植兒子)將女主一輩子留在身邊,一直到結局女主都是用良好的敬業心態扮演妻子、提供溫情,從未真正愛上汪永昭。

這樣的男主角大家都知道他渣,卻不至於噁心,因為人家也知道自己渣、知道二人的關係是自己貪戀、對方忍耐,所以他強勢了84萬字,卻在死前對女主說出「來生我再來找你,我不會對你們不好了,這生你忍我疼我,來生,便換我來忍你疼你」的歉意話語。

汪永昭享受他私心壓榨的溫情,也承受醜陋的現實與應得的評價,不會把自己的故事硬凹成「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光明版本,這就是所有渣男小說成立、且能吸引人的最重要原則——寧要真小人、不要偽君子。而李鉦,不管他多優秀、不管他多吸引衛毓(透過女主視角的一切描寫),他的本質就是那個偽君子,所以他連渣男小說的男主都當不了。

在舊結尾裡,故事停在衛毓與李鉦數年不見,女兒在出嫁當日將一臉深情的李鉦引入屋內,嘻笑著問要不要重新湊合那一刻。
這種結果,就算只有懸念性的暗示,也讓人感到無比憋悶,就像大熱天下午衝回家拿出冰箱裡的手搖杯狠吸一口,結果在冰涼紅茶裡吸到一大陀霉菌絲一樣,洗不掉的噁心感。

 

咖哩與大便的選擇題

好在,在故事結束之後,作者經過一段時間沈澱,又補上了一萬六千字的延伸結局。在這新結局章節裡,作者安排衛毓嫁給一個倒數第三章才出現的新角色韋適,同時也將李鉦不值得在一起的理由描寫地更為充分:

首先,三年後重新出現的李鉦,看起來對衛毓的追求姿態更為堅定,可以嘻皮笑臉不要自尊,儼然是個實力腹黑堅定男主,可是這種情聖姿態是建立在命運(作者)讓蘇虹縈死去的前提上。就算迴避二選一的問題,我真的不明白,一個「深情男主」,怎麼能在逼瘋真愛之一、讓她瘋狂致死之後,中間只是做一些看似消沈的事(諸如去廟裡住、半夜打碎花台手流血等鳥事),然後三年後又可以用優質好對象的姿態重新出發?

原文裡描寫李鉦對衛毓說「我有實力,給妳後半生的幸福」他微微一笑,像隻有耐心的狼。 閱讀當下讓人噁心地想巴他頭說「狼拎阿嬤啦!」,本性要多自私,才會做出這些事之後還自我感覺如此良好?

其二,作者在結尾章節裡暗示了,不管看起來再帥再優,李鉦跟賣女牟利的女主爹是一路貨色。

作者曾在前文中描寫女主爹年輕時也英俊瀟灑,導致成年後衛毓都以爹為帥不帥的標準,因此吸引衛毓的李鉦,與賣女的老爹形象第一次扣合;

在舊結尾裡,衛毓爹設計讓蘇虹縈自掘墳墓,並對衛毓說這是給她的補償,這種補償的可笑,與李鉦補償的性質再度疊合;

而在新增的結尾章節裡,李鉦第一次到衛毓住的農舍挽回時,深情地對衛毓說願意解甲歸田,與衛毓在此平淡相守,遭到衛毓拒絕。但不久之後衛毓爹犯事下獄,李鉦將衛毓帶到預先準備好庇護衛毓的府裡小院,才承認已經謀畫陷害衛毓父親已久,反推回「解甲歸田」承諾當時的深情面貌,只讓人覺得虛偽不堪。

而衛毓環顧庇護小院,覺得陳設十分熟悉,讓她聯想到府中十年的苦痛生活這一點,我覺得除了勾起舊痛之外,也是衛毓的生存本能在對未來做出警示:
這個男人本質不值得信任、跟這個男人不會有好生活。

跟著李鉦,力量如此懸殊,誰知道會不會在相守十年之後,又出現一個神似蘇虹縈的小婢女,李鉦會不會在堅持納她為妾寵她上天的時候,又把道德的大帽子丟回來給衛毓說「紅縈都死了」、「我心裡虧欠她」、「一切都是妳的」、「妳幹嘛計較呢?」(以李鉦之自私與自戀這真的很有可能發生)

因此,就算眼前有沒有路走,就算未來可能只有悲慘,就算到最後一刻心裡還愛著李鉦(註),在最後歸宿韋適出現之前,衛毓已然選擇拒絕李鉦。

如果要為李鉦下個結論,那麼他就是終極選擇題裡的咖哩味大便,看起來很香很美味,餓得受不了時可能也會忍不住放進嘴裡嚼兩口,但最終還是要吐出來,不能嚥下去。因為不管再落魄再狼狽,就算前面已下過跪吃過土,在尚有一絲餘力的情況下,人都要記得自己是人,不能吃屎。

我認為這就是本書書名《永不凋零》指射的真義:永不凋零的不是對愛情的幻想,而是經過現實挫磨醜態百出之餘,心裡還保存的一絲微弱自信與自尊


不凋零的微小驕傲

所謂自尊在此不只是一句美好的口號,所有「自尊」、「自愛」類的東西都牽涉到人的價值觀與追求,以及該追求的完成度與自我滿意度,它需要人付出可觀代價。衛毓的決定不是一時昏頭意氣用事,而是謹慎地思考過代價、也願意承擔後果的行為。

衛毓的追求跟衛何早筆下其他女主相當一致:「我的人生就是需要伴,我最後一定要嫁人」。在這種設定下,結局章節裡的衛毓面臨了窮途末路的焦慮:

前事風波落定已過了三年,年紀漸大,當初的勇氣幾乎已消耗殆盡,衛毓自己也承認在李鉦的對比下看不上尋常凡夫俗子,落入眼高手低的窘境。李鉦的遊說又不斷在現實困境上加壓,他不斷對衛毓分析現實的利害關係,諸如女人期盼的情愛是虛妄、諸如衛毓的選擇空間與自己的實力,他試圖用闡述現實的嚴苛來驅使衛毓回頭,其實是變相地用現實的懸殊力量來壓抑、否定衛毓的自主性。

(但話說回來,有什麼樣的愛,會一邊愛對方一邊貶抑對方呢?「我愛妳但我瞧不起妳」,這跟當初李鉦對蘇虹縈的態度是一樣的,冷靜對比一下,就會知道為什麼這個愛不值得追求。)

李鉦與衛毓的辯證,讓本書的議題從「愛情追求」一下子跳上了「人性追求」的高度。因為不管是衛毓、讀者、甚至作者,都無法否定李鉦代表的、殘酷的現實力量,李鉦所說的那套「妳這個條件又能找到多好的」、「我給妳的已經是最佳解了」說詞,多麼像慣老闆說服勞工接受22K的話術,情場、職場、賭場、名利場,誰沒有在嚴苛的現實面前低過頭呢?

衛毓在做出最終決定之前,連夜夢魘瘋狂盜汗,她自述這是每逢人生面臨重大抉擇時必定出現的老毛病。這不是一段虛文,讀來很有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窮途而哭的味道:阮籍時常自己拉著車子四處漫遊,一直走到沒路的地方,就大哭而返,他哭的不是腳下無路,而是時代的混亂與個人前途的迷茫。

因此,衛毓選擇嫁給韋適,也不是出於真愛,只是在眼前沒有路走的時候出現了一條路,不管這條路未來如何,因為堅決不想走回頭路,便毅然決然踏上去再說。

這種面對未知與不安,依然選擇冒險的叛逆性在最後為讀者帶來了一絲光明——就算在現實面前卑躬屈膝、落魄寂寞,心裡仍保持一絲自愛,所以願意去追尋,就算只有一點點的可能性,也比全然絕望的灰暗谷底要好。

在作品完結兩年後作者補上的一萬六千字,堪稱全作歸納百川、畫龍點睛之筆,很感謝作者在作品完結後沒有屈服於現實的憊懶,堅持提煉出這個精妙的結局。

-------------------

註:

我認為一直到最後,衛毓都還是深受李鉦吸引(姑且不論那是不是愛),即便在寫來黑李鉦的新增結局裡,透過衛毓視角描述的李鉦言行,所有用詞都還是那麼溫潤有情。比如李鉦三年後拜訪衛毓農舍,二人在黃昏時的對談:

我一拳出去,正中……呃,他的掌心。一隻手頂我兩隻大,於是我的拳頭就這樣送羊入虎口,牢牢被包裹。同謝知潤相處過一陣子,潛移默化,還以為世上男人都是彬彬有禮的書生呢。

「速度尚可,有待提高。力度麼,呵。」他搖撼著緊緊相連的兩隻手:「我當撓癢。」

算我自找的,撓完癢,可以鬆開了吧?在我的逼視下,他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像大蚌張開堅硬的殼。看著手面上留下幾塊紅印,心中一陣自嘲:「不知道的,還以為兩個老大不小的瘋子返老還童了。」

這完全是很有愛的描寫啊,不然幹嘛不寫李鉦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像風水蟾蜍吐出牠的銅錢?(酸)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紅薇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