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總是表面看起來那樣」,是貫徹《鬼敲門》全片的一句提示語。

這句話提示著觀眾,片中「所有看起來像那樣」的情節,其實就跟劇中人變的魔術一樣,隱藏著你看見了、其實卻未看見的真相:
 

表面上,看起來是不堪長期育兒重負的母親產生厭子心態,一度入魔的故事;

實際上,這部影片呈現的是戀母小男孩亟欲成為母親的代位配偶,逐步上位的精神亂倫故事。
 

片尾女主艾美莉亞彷彿終於克服心魔、迎來光明人生的表面情節,其實正呈現了這個故事最恐怖的裡層真相:

小男孩終於成功達陣,讓母親全然放棄自我,母子成為病態互依的生命共同體,從此與世隔絕,過著只擁有彼此的生活,旁人卻渾然不察,反而為他們「回歸正常」而慶賀。

(以下為詳細全劇透)

 

疲倦母親的表裡兩面


本片描述單親媽媽艾美莉亞,當年在生產途中發生車禍、失去了丈夫,自己也放棄原來的童書作家職業改當看護,獨自扶養兒子山繆長大。

但在山繆六歲時,山繆對母親的高度依賴卻漸漸讓艾美莉亞無法負荷,生活也漸漸脫離常軌,混亂之中,一本描述怪物「巴巴杜」的童書,就悄悄出現在艾美莉亞家中。

除了結局之外,艾美莉亞在全片中的造型永遠是一頭鬆散凌亂的盤髮、疲倦茫然的眼神,狼狽的神情,正是典型家有重症失能患者的照護者在長期消耗下出現的樣貌;而艾美莉亞騙同事代班,偷得一個下午自己去百貨公司閒逛、吃冰淇淋,無所作為只是感受正常生活的情節,也顯現了一名照護者需要暫時從責任中逃開的「喘息」需求。

除了育兒之外,編劇更設定艾美莉亞日常的職業是老人院看護,彷彿惡意玩笑般強化了艾美莉亞的照護者角色。但是,觀眾卻可以從艾美莉亞半死不活的工作態度得知,艾美莉亞的天性其實沒有「母性」、「照護」特質,只是因為後天的責任而勉強忍耐。

 

女性不等於母性


(艾美與山繆看的電視、童書總是不斷強調「美好家庭」價值,宛如箝制人性的軟性枷鎖)

當山繆害怕怪物,艾美莉亞坐在床邊哄山繆入睡,山繆睜著純潔的大眼睛不斷追問「妳不會離開我吧?」「妳會保護我嗎?」,艾美莉亞溫柔答應,轉頭卻一片虛脫厭倦神色,更明顯透露了艾美莉亞「出於責任」與「真實感受」的表裡差異。

雪上加霜地,當艾美莉亞受無可逃避的親職責任驅使,疲於奔命;她為山繆念的本本童書、以及電視上的兒童節目,更不斷強化了「美好的家庭充滿愛」、「媽媽絕不會丟下她的小孩」這種對母性天職的歌頌,宛如「反解套」的緊箍咒,從身到心將艾美莉亞層層捆死,不得逃脫。

 

相依為命的表裡兩面

 

(片子開頭特寫家中陳列的昆蟲標本,暗示著艾美在沈悶禁錮的家庭中窒息死去)


艾美莉亞與山繆的緊密關係,更因山繆對母親異常的索求與佔有慾、艾美莉亞因疲倦而鬆懈的心防,而從「單親家庭的相依為命」,轉入了病態互依(Codependence)關係(註1)

電影的開頭,艾美莉亞正作著當年車禍的惡夢,然後被高聲驚叫的山繆從睡夢中吵醒。山繆宣稱自己夢到怪物不敢入睡,艾美莉亞只好任山繆理直氣壯地緊抱自己,一一檢查床底、衣櫃等角落,熟練有序的姿態,顯見此事已非初次發生。

真正作惡夢的艾美莉亞,卻得去安慰宣稱自己作惡夢的人,這種自我需求的失落是艾美莉亞心裡的空洞;而習慣了如此鬧一番後就能如願與母親同睡的山繆,其惡夢也許半真半假,但情緒勒索的模式卻十足坐實。

山繆不願與母親分房,需要全面地佔有,正如同他上床後必須腳搭著母親大腿、手扼著母親脖頸才能心滿意足地入睡,這一刻的艾美莉亞,與家中陳列的、凝死在塑膠中的昆蟲標本無甚區別。

面對山繆的種種異常,首次育兒便要獨自處理喪失所愛、家庭破碎、單薪養家等艱困課題的艾美莉亞,顯然已無心力再面對多一重課題。她雖為成人,卻對山繆的過激行為無力矯正,只能被動全盤承受,讓母子的相處模式任由幼兒山繆的心意逐步擺弄成過度緊密的病態關係。

 

病態的命運共同體

這種緊密很容易被誤解為愛。當他人明確指出山繆的異常,如妹妹直言再也受不了山繆的言行舉止、如學校老師搜出山繆攜帶弩箭,決定隔離山繆,艾美莉亞總是表現出強烈的保護反應,憤怒指責對方冷血無同理心、正氣凜然。

但艾美莉亞真心認為山繆沒有問題嗎?當她明知山繆熱愛攻擊武器、卻放任他背著異常巨大的背包上學而不曾多問一句;當她憤怒指責學校教師偏頗冷血無同理心,回程的車上卻忍不住對大鬧的山繆大罵「能不能正常點」,就透露了她明知異常卻不願面對的口不由心。

艾美莉亞對山繆的維護並不是出於母愛,而是一種自我防衛,因為在「正常」的世界之前,她與山繆的貧困、病態等「異常」將二人緊緊綁在一起,成為了命運共同體,批評山繆,就是批評接受這種病態的艾美莉亞自己。

 

問題兒童的表裡兩面


(山繆在車上歇斯底里吵鬧而後引發痙攣。鏡頭長時間凝視病態的扭曲樣貌,加強渲染了「異常」的壓迫感,同時也巧妙地以「疾病」為障眼法,掩蓋了本片加諸於山繆身上的邪惡隱喻——畢竟直指需要照護的幼兒為邪惡,很可能引發「正常道德社會」的不安與批評聲浪。)

對於不曾生養、或性格缺少母性的人來說,片中無法控制、總是哭鬧尖叫的山繆,可能才是恐怖的化身。而事實上,他確實是。

相較於形跡飄忽的巴巴杜,電影在山繆身上賦予了多重父權隱喻,讓他接過鬼片裡惡魔的任務,作為一個無法預期、無法控制、不知其所知所想的他者,不斷擴大自己的慾求,持續對女主施壓、刺激女主成長變形。

山謬的出生過程,暗示了強烈的伊底帕司色彩(弒父娶母),父親奧斯卡在送母親去醫院生產時車禍,換來了山謬的降生,宛如接棒繼位;小男童對著父親照片說「我會保護媽媽」的責任宣告,更像是一種接替父親「丈夫」角色的繼位宣言。

山繆夜裡不斷拍著媽媽的房門喊著「讓我進來」,童書裡的巴巴杜也在門外徘徊要求「讓我進來」,二者都指向了山繆作為男性想進入艾美莉亞的強烈性暗示。艾美莉亞打掃廚房,在幻覺中看到牆壁上出現陰道般的裂口,裂口中不斷爬出蟑螂,就顯示了艾美莉亞面對此種索求的精神壓力。

為了達到佔有母親的目標,山謬在地下室將父親衣物掛成人形,在衣物人的映照下製作武器、排演戰鬥,彷彿對父權的承繼與模擬;而他用來霸佔艾美莉亞全副身心的方式,與其說是無能幼兒對照護者的依戀,更像是傳統父權社會帶著馴服意味的男追女縮影:

鞭子與胡蘿蔔,一方是鮮花加愛撫的愛情童話、一方是以保護為名展示暴力的恐懼行銷。

 

小男孩體內的大男人

從電影伊始,艾美莉亞就不斷被剝奪睡眠,身體的耗竭疲倦與夜半驚醒的心悸,讓艾美莉亞逐漸邁向心智耗弱,不由讓人聯想到刑求與洗腦的手法;
而在山繆惡夢之後,艾美莉亞首次為山繆讀書,內容是大野狼故事,
山繆用鼓漲的男子氣概宣稱自己要打跑大野狼,首度透露了要當家庭裡的支助與防衛者的意念,而艾美莉亞沈浸在被保護的溫情中,忽略了其中過度強烈的暴力傾向。

早晨,艾美莉亞跪在地上手忙腳亂為山繆穿衣,山繆不聽勸阻興奮操作擊球機器打破了窗戶玻璃,讓艾美莉亞瀕臨崩潰。此時山繆變出了一束鮮花送給艾美莉亞,並以上對下的俯角伸手愛撫艾美莉亞臉龐,於是溫情的愛的童話再度麻痺了艾美莉亞,讓她遺忘了山繆製造的所有混亂,繼續屈身於你攻我受的不對等模式中。

那一刻的艾美莉亞,呼應了傳統社會裡女性為了愛情童話投身婚姻,從此甘為牛馬任打任殺的縮影。

(電影開頭的摸臉和解一幕頗具微言大義,除了建立片尾「收服」艾美的情感縛繩,母子和好後山繆緊摟艾美脖頸,卻被艾美猛然推開並喝叱「don't do that!」,顯示了艾美深藏的、對山繆親暱索求的厭惡感)

 

 

「我保護你」的陷阱

而山繆一方面表現出對鬼怪的強烈恐懼,一方面又不忘對母親說出「我會保護你」,先渲染恐懼、接著提供保護、最後以保護之名行箝制佔有之實,不僅是男與女,其與宗教、獨裁國家收攏人心的作法又何其相似。

艾美莉亞喪夫六年仍戴著結婚戒指,心中的丈夫位置依然虛懸,山繆關注追逐的,便是這個丈夫之位。

當艾美莉亞半夜獨自看著電視,看到鮮活的紅唇與巧克力、看到俊男美女談情說愛,意識到自己的空虛,然後回房拿假陽具自慰。

有意識地以替代品來彌補自己的失落,這本是艾美莉亞作為正常人的自救之道。但山謬發現母親房裡的異狀,遂再度熟練地以夢魘惡魔名義加以打斷,他不斷對艾美莉亞強調「你死了怎麼辦」的擔心模樣,再次地複製了父權馴奴的模式:

渲染外界的恐怖力量,好將佔有對象牢牢圈禁原處,加以控制獨佔。山繆不容許母親去到自己未知的地方,那個他目前無能參與的地方。

(總是用天真無辜的姿態,說出最戳心窩的攻擊話語,讓山繆具備一種善惡難辨的游移感,也讓觀眾思索,或許邪惡原本就根源於人性之中。)


巴巴杜的表裡兩面
 

在重重壓力禁錮之中,一本描寫惡魔巴巴杜的童書,悄然出現在艾美莉亞的家。

(童書中的女主人翁殺了小狗、小孩而後自殺,其實正是艾美內心的趨向)

正如巴巴杜繪本明顯為童書作家艾美莉亞之手(註2),黑暗中的魔鬼巴巴杜也正是艾美莉亞心魔的化身。它也許代表了艾美莉亞對兒子積壓的憤怒與恨;另一方面,它意欲「清除」山繆、「清除」整個家庭的規劃,卻能解放那個被無盡索求壓縮到最角落的艾美莉亞本我。

巴巴杜就是艾美莉亞對抗父權壓榨的自我保護意識。片尾巴巴杜躲入地下室最深的角落,而艾美莉亞定期用花園裡的新鮮泥土與蚯蚓供養它,就能看出這一點。泥土與蚯蚓看起來黑暗可怕,但卻是能孕育無限生機的大地之母。

 

被排擠於正常世界外

當巴巴杜出現以後,隨著索求方(山繆)與抵抗方(巴巴杜)的兩邊角力,讓生活更加混亂艱難,艾美莉亞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心開始棄守,不管是內在自我或外在生活,都邁向崩潰脫軌。

在巴巴杜出現之前,艾美莉亞一直努力維持與外界聯繫的欲求,如即使不受歡迎,也想要與妹妹的孩子一同舉辦生日派對;在巴巴杜出現之後,山繆不斷談論巴巴杜的言行引發其他小孩的恐懼,孩子間對巴巴杜的爭辯更演變為推人受傷的行為,讓艾美莉亞與山繆正式成為其他家庭的拒絕往來戶。

巴巴杜像是一個加速器,把一切情況推到極端,不僅讓艾美莉亞病態的家庭生活更加惡化,也加速了艾美莉亞與山繆作為異常的病態共同體,被正常社會排擠出正軌的過程。

當艾美莉亞對巴巴杜的恐懼累積到極點,試圖向警局求助,眼神驚恐飄忽、滿頭亂髮的艾美莉亞,與冷靜、光潔、井然有序的警局辦公室如此格格不入,已然完全失去與「正常世界」接軌溝通的可能。

(巴巴杜出現後,母子更有理由睡在一起,艾美莉亞逃避在一床薄被下,將所有亂事用一床被子掩蓋。每一個共床的場景艾美總是遠遠躲開,母子宛如貌合神離的夫妻)

 

老娘不玩了


(凌亂狼狽的艾美,遭受社工質疑的眼光)

艾美莉亞對外求助、卻不被理解的過程,正是眾多如貧困底層、精神疾患等被日常社會認定為「異常」的弱勢族群所遭遇的處境:向親友尋求支援,親友終有疲倦耗盡的時候;向政府體系求助,那麼很抱歉,你要先有能力理解他們的規則、並呈現他們想看的樣子,那才算完。

而艾美莉亞得不到幫助反而引來社會局干預,社工檢視艾美莉亞的表情,明白地對其批判著「妳不夠好」、「妳是次等的不正常存在」,這種看似中立實則高高在上的檢閱與批判,顯示了弱勢者試圖向上掙扎、而「正常社會」驕然自守冷眼旁觀的冷漠與嚴苛。

當內外壓力重重交逼,艾美莉亞終於崩潰,逐漸從社會角色中剝離。

她在家裡對山繆發飆、自顧自酣睡,隔天帶山繆去餐館吃早餐,鄰桌獨自帶一大群孩子的母親混亂而歡快,而艾美莉亞母子卻只是沈默地對坐,守著他們已經浮上台面的異常。

餐後,艾美莉亞瘋狂飆車衝撞、對於羅區太太的寒暄也完全視而不見,顯示她徹底放棄了正軌的生活模式。她帶著山繆一起泡入浴缸,彷彿二人一起在子宮裡重生一次,形成了真正的生命共同體。

 

 

然而艾美莉亞此次的崩潰亦非山繆之福,因為自我的全面棄守意味著連「母愛」責任也一併拋去。艾美莉亞對所有惡力的放縱引發更大的混亂,她與山繆原來的角色關係,也在此役中盡皆震毀。

 

聽巴巴杜的話:放棄倫常,放棄母職

山繆想跳脫母子倫常佔有艾美莉亞,但他想甩脫的倫常卻包含了自身的既得利益:即艾美莉亞以母親身份,應對山繆提供的日常照顧與溫柔之愛。
當艾美莉亞在山繆的逐步施壓下終於放棄了自我要求、放棄了倫常,山繆也嚐到了苦果,他不僅失去了被照顧的利益,甚至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正如同社會新聞中常見的,一個崩潰的母親/父親往往會帶著全家走上毀滅的道路;地下室裡的巴巴杜幻化成亡夫奧斯卡的樣子,讓艾美莉亞給他孩子、然後二人永遠在一起,就是艾美莉亞想殺子而後自殺的願望(艾美莉亞半夜在殺子新聞看到自己的幻影也呼應了這一點)。

感受到母親內心裡巴巴杜毀滅性的山繆開始感到害怕,開始嘗試對外求助,他在廚房偷打電話時不忘背上自己的投擊機,代表他清楚地知道,此時艾美莉亞已經跳出了理所當然應該要照顧他的母親角色,攻擊性是實打實的。

 

暴力關係裡的角色游移

艾美莉亞崩潰過程裡對山繆的虐待(包括日常生活的疏於照顧、到試圖殺害)顯示病態關係裡的暴力會相互感應傳染,受虐與施虐的角色也有可能互相轉換;

而電影中大半時間裡展現明顯自閉特徵無法溝通的山繆,在察覺「異常」裡的危機之後突然變成乖巧會看臉色的孩子,亦是其試圖撿回倫常中的「孩子」角色、恢復自己被包容、受照顧之利益的表現。

只可惜艾美莉亞的意識防線已經崩毀,隨著巴巴杜侵入艾美莉亞體內,艾美莉亞首先殺了代表「正常生活之餘裕」的家庭寵物,而後拔出隱痛已久的牙齒,像是拔出困擾自己許久的道德糾結。

入魔的艾美長髮批散,不再是那個勉強盤起、困窘應付正軌規範的狼狽模樣。

 

母愛與自愛的角力


在母子一路追逐,最後在地下室對峙的高潮戲裡,艾美莉亞被山謬的繩子綑綁在地,山謬不斷提醒她「我們要保護彼此」的誓言,有形的繩子與無形的誓言都是來自山繆以愛為名的綑綁力量。對此,艾美莉亞體內的巴巴杜奮起反抗,但卻在最後一刻輸給了山繆對艾美莉亞臉頰的愛撫。

表面看來,是山繆用「愛」喚醒了艾美莉亞的「母愛/良知」;實際上,是艾美莉亞的自愛意識,終究敗在山繆情感勒索手段裡的溫情糖衣之下。

當艾美莉亞吐出黑血,巴巴杜敗走,艾美莉亞便又重新回到山繆的情感禁錮之中。即使巴巴杜逃到艾美莉亞房間,試圖作困獸之鬥,強力提醒「女人艾美」懷抱的遺憾與恨意,卻輸給了艾美莉亞已然歸位的「母職」意識堅壁,於是,「女性的自我需求」被「母性」全面否定,巴巴杜再度逃入地下室躲藏,宛如艾美莉亞將內心掙扎再度壓縮在隱密角落。

 

趨於一致的反社會人格

艾美莉亞看似戰勝了魔障,實際上卻是再度接受了愛的勒索;她與山繆的共生模式,也在混亂的角力過程中重新磨合底定。

艾美莉亞與山繆,從「不得已在異常裡結盟共同面對外界」、「在異常裡崩潰分道揚鑣」、到最後「在異常裡再度結盟為生命共同體」,最後的艾美莉亞,已經不像前兩個階段裡不時意識到自身與「正常標準」的落差,而是隨著山繆,真正踏入了反社會人格對他者麻木無同理心的封閉狀態,只關注自身、不再在乎外界是什麼樣子。

片中鄰家老人羅區太太(Roach,蟑螂)、寵物巴格西(Bugsy,蟲子)的名字,就暗示了這種麻木狀態。在主流文化裡,慈祥老太太與可愛小狗都是愛與人性的象徵,但對本片主角來說她們的重要性渺小如蟲,留著可以當作糊弄外人的障眼法,不需要的時候隨時可殺之棄之。

電影結尾的生日會,就是這樣的障眼法。艾美莉亞為山繆布舉辦了生日派對,這個派對已經失去了艾美莉亞以往那種想與他人交流的聯誼意涵,而是一種「正常生活」的表演。所以艾美莉亞邀請了羅區太太來當表演中必備的龍套,但羅區太太參加與否一點也不重要,因為派對真正的成員只有艾美莉亞與山繆二人。

(光潔而冷清,除了母子之外再無他人的派對,卻獲得了社工的贊同)

而當社會局社工來訪,看見艾美莉亞整潔的衣著裝容、精美的派對布置,贏得了社會局社工的認可,亦是對全片警語「事情不總是你看起來那樣」的再度呼應——
心在正軌、外表狼狽的時候被認為「異常」;心懷不軌、矯飾偽裝的樣子卻被認可為「正常」。這樣的對照,又何嘗不是對那些只看表象的、「正常社會」的諷刺。

 

只有二人的宗教

立場的一致,讓艾美莉亞與山繆組成了一個能有力對抗外界的、幾乎堅不可摧(註3)的生命共同體。面對外界,他們默契行動、熟練敷演,二人之間也不再因立場差異而磨損內耗。

當山謬對著社會局社工歡歡喜喜的說出「我爸送我媽去醫院生我的時候死了」,就是得意的上位宣告,而艾美莉亞隨之呼應,笑說山謬跟父親一模一樣,也是對此宣告的認同。

(艾美至此完全接受了山繆的玩法,她與山繆糊弄社工的雙口相聲,其默契姿態更像夫妻一起對外社交)

至此,山繆取得了完全勝利,「babadook」其實就是倒過來的「papabook」,一個小男孩逆位達陣、當上「爸爸」的故事。而山繆在關係確認後表現的可愛天使狀態,也一如家暴關係中,施暴者的需求被滿足後所表現出來的溫情彌補。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艾美莉亞與山繆用聖母聖子圖的姿勢擁抱彼此,將兩人生命共同體的信念,提升到了宗教的層級:這是新的創世紀,妳與我自成一世界,我們是彼此的聖母與聖嬰,除此之外,再無他者。

艾美莉亞作為片中唯一主角,結局看似光明美好,實則無比孤寂冷清。這樣的表裡對照,就是本片最恐怖的地方。

(從本能抗拒,到主動擁抱,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山繆心滿意足地沈浸於母子的親密情感,艾美表情悲喜難辨,全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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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病態互依關係常發生在問題家庭的親子關係裡,是關係裡的雙方相互依存的狀態,比如施虐者與受虐者、照顧者與被照顧者,表面上來看,是被照顧的一方拖住了照顧者;但其實施予者也同樣離不開接受者,因為他們已經在長久的付出中,習慣了被需要的感覺。
因此,問題家庭裡的孩子離家後,尋找的對象往往會重演上一代的覆轍,如家暴者的小孩也會碰到家暴的對象;成癮者的小孩,其伴侶往往也有某種癮頭。因為他們潛意識裡的需求,會帶著他們去尋找需要付出的人。

註2:我認為,巴巴杜繪本不一定是真正的書本,也可能跟惡魔巴巴杜一樣,是從虛妄中凝結出實體的產物。

註3:為什麼說「幾乎」?因為艾美莉亞仍持續供養著巴巴杜,結局的狀態可說是現況與內心欲求的恐怖平衡。片尾山繆問他是否能再看到巴巴杜,艾美肯定地回答「等你大些就能看到了」,或許在未來山繆成人後,若想甩脫艾美莉亞另尋伴侶,恐怕就是下一次大戰的發生之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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