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名奇特的《三朝書》在本作中有兩個意思:其一是永州習俗,在盛行「女書」的永州,在新婦三日回門時娘家人會製作「三朝書」贈與出嫁的女兒;其二,便是描寫雙腿殘疾的女主明霜與侍衛江城相識相戀、三年相處的故事。

明霜身為當朝尚書家的庶女,幼年時父親仇家前來尋仇,父親倉皇中帶著正妻逃走,棄明霜與母親不顧,導致母親慘死、明霜雙腳殘廢。故事開始於明霜獨自留在杭州調養五年後被接回京城本家,因被人設計落水而擁有一名貼身侍衛開始。

病嬌女主、忠犬侍衛、加上嫡母與嫡庶姊妹擠兌競爭的戲碼,無一不是原創小說裡常見的老梗,但作者卻藉由輕靈的敘述視角與細緻的文筆,將一個篇幅簡短(註)、充滿老梗的愛情故事,硬是寫出了幾分直擊讀者心窩的力道。

 

寫意的藝術真實

跟許多設定嚴謹的古代小說相較,《三朝書》的情節有很多邏輯鬆散的地方,比如主角明霜與庶妹明繡可與嫡母嫡姐計較相爭的作派與底氣;比如在禮教嚴謹的古代(故事背景套用宋朝設定)千金小姐能讓男侍衛人前人後抱著移動;更比如男主江城落入敵手遭到嚴刑拷問,可是都沒有傷筋動骨,一身的「皮肉重傷」用山上的草藥糊一糊就會好……

但,與其將這些細節當作缺陷詬病,我更願意將之視為一種寫意的整體風格,透過作者有意地篩選「著墨」與「不著墨」的部分,其意欲描寫的、人生喜樂傷情的深刻片段,就像山水畫中的遠山霧靄,清晰地浮現於紙面上。

作者賞飯罰餓擁有精彩的散文筆力,書中很少用大塊筆墨說明人物內心如何激昂起伏如何辯證盤算(如男主江城為女主傷情欲死的時候最多不過是「心裡如被刀劃過」、「已麻木到感覺不出痛」之類的敘述而已),卻能透過外在景/物/人/事的細微摹寫,飽滿地呈現出或許連人物自身也難明的心緒情感。

例如在故事後半,女主爹因攀附的權臣垮台、自家也遭抄家問罪(女主因殘疾未嫁留在家中,也一併下獄候斬),嫁與年老官宦為妾的庶妹明繡前去相求嫁為王妃的嫡姐明錦出手幫忙,明錦為在夫家明哲保身拒而不見,明繡在牆外哭罵,作者只用了短短一兩百字描寫明錦的反應,用字平淺卻極具渲染力,讓這個出場不多的配角形象瞬間複雜立體了起來:

隔著重重高牆,幾進宅門,明明已經聽不真切了,那些話語卻像是隨著風聲一起飄到了內院裡來。

明錦腳步微滯,猛然間感到心悸。她摁著胸口,回頭朝身後望去,西南的天邊蒼蒼茫茫,橫亙在天地之間的是一堵青牆,阻隔了風雨也阻隔了陽光,看不見所有的山山水水,過往和從前。

 

只道天涼好個秋

這種「隔一層」、不盡抒胸臆的筆法,成就了本書「疏離於當下」的基調。這種疏離不僅來自作者看待人物的距離,也來自於男女主角看待世事萬物的心理距離。

本書的男女主角江城與明霜都是命運坎坷之人,雖然年紀輕輕卻已飽嚐世情冷暖,他們不能像那些年輕稚嫩的靈魂一樣,熱烈感受每一個新奇當下;而是用近似「複習」的心態,去體味命運再次帶給他們的喜樂或挫折,像對待易碎品那樣小心呵護手裡難得的歲月靜好。

在這樣的設定下,作者的疏離筆法與角色的疏離心態相輔相成,融合無間。是以明霜同萬千「小燕子系」女角一樣說著俏皮話玩著整人遊戲笑看人生,但敘事之筆卻從未強調明霜多麼古靈精怪多麼可愛堅強,真正留在讀者腦海的,是她坐在輪椅上永遠帶著笑意處事的溫潤身影;明霜與江城經歷的事件都是新發生的「當下」,讀者卻像是跟著活了一生後的主角從回憶中去看這件事情。

在《三朝書》中,主角經歷的的冷是秋涼、暖是冬陽,不會酷厲致死、也沒有熱情焚身,說穿了就是一種歷盡滄桑的回看,對所愛所惡都保持一層距離。但也正是在這種冷靜成熟的濾鏡下,讓每一個簡單都蘊含著複雜、蘊含著不容易,反而更為動人。

例如名為侍衛實為臥底的江城為明霜打動,第一次出於自己的意願、私自去暗殺勒索明霜的奸商,行前對著明霜睡顏說的「安心睡吧,一覺醒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寥寥數語平凡無奇,但對照二人在茫茫世間掙扎自立的歷程,卻莫名令人心酸。

當男女主角從兩個飄盪孤零之人,逐漸成為彼此的命定之人,互相認定的過程毫無扭捏矯飾,直白無華,卻能讓讀者感到無比穩固可信,也讓男主最後拋棄家族、拋棄侯爵功名、隨女主隱居江南的舉止,不止於言情小說的自嗨公式,而自有一種王道般的說服力。

 

觀其行才是硬道理

在故事的末段,江城將明霜劫出法場,二人在逃亡過程中成親。江城為了讓明霜擺脫流亡生涯,決定參與藩王奪位大業,最終功成封侯,重新振興家族,也接回被問罪流放的老父與弟弟。

然而江父一來鄙夷明霜為陷害自家的奸臣之女,二來嫌棄明霜的殘疾,遂趁江城離家剿匪時聯合族親排擠明霜、並隔絕二人通訊往來,有孕的明霜為了好好養胎,遂決定離開江家,抹去在京城的一切痕跡,秘密回到杭州定居。

明霜離去並未留給江城隻字片語,這個行為乍看有幾分絕決、幾分試探,但亦是明霜在當時情境下能做出的最好處理——因為就連明霜自己,也要經歷實際的生活後,才真正釐清自己想要的不是江城富貴榮華、而是江城全心的陪伴,那她又如何能斷定江城在經歷起落後,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明霜清除了一切的痕跡,實際上是完全讓出了思考與選擇的空間,不讓情分與道義羈縛江城的選擇,是一種冷眼之餘仍留有溫情的成熟作法——江城選擇要她,終會找到她,二人過以往的日子;江城順水推舟選擇新的人生路,那麼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與世界有了連結,足以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這樣的成熟需要壓抑自己的傷情與自憐,但卻能換來無愧於心的坦途。

而江城在剿匪尾聲接獲明霜消失的消息,則是想也不想就選了明霜——明霜是他生命的依托之所,他不能沒有明霜。本書的寫意筆法於此處再度為最終的喜劇結局效命,江城見信後馬上把後續工作轉交副將,轉身返回京城,整個過程只用了一句話交代(亂匪表示……),回到京城後直接開始尋找明霜,面聖交代的所有虛文都省了(皇上表示……),而在江城被虐得滿天下找人的同時,明霜與熟悉的杭州鄉親日子是這樣過的:

京城離此地千里之遙,有什麼事情總知道得慢些,於是眾人便紛紛好奇:「二姑娘這是嫁人啦?」

明霜也沒隱瞞,樂呵呵地點頭:「是啊。」

一嬸兒問:「喲,那相公是誰家公子啊?怎麼沒跟著回來?」

她笑吟吟地解釋:「死了。」

感情是守寡。一幫人不由歎惋,忙出言開導她。

沒事兒,死了就死了吧,孩子還在呢,咱們好好養。

然後又問:「那夫家呢?」

她笑吟吟回答:「也死了。」

一群人唏噓,原來是一家子短命鬼啊,然後又開始開導她。

沒事兒,不在就不在了,往後再尋個好人家便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最後,江城的執著軟化了留在京城的故人,終於透露了明霜的去處。江城找到了杭州,到明霜家裡應徵侍衛。沒有勉強、沒有疑問,連最後的Happy Ending也一樣很簡單,卻可以想見,江城與明霜的日子,從此會一直是連綿的輕喜劇。

 

註1:此處的簡短是以原創小說的標準來看,在長篇小說動輒過百萬字的今日,我覺得三十萬字左右都算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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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碎碎念1:

文中說的冷眼,不是明霜冷眼看江城受測試,而是明霜冷眼看待自己生命中的得失——世事無常,就算發展不如人意,也只有坦然接受,這是明霜早就熟練的處世準則。

而江城跟明霜能不能失去彼此?說的殘酷些,有了孩子的明霜可以沒有江城,且江城給了她紅妝出嫁的夢想、給了她孩子,我相信如果江城沒選她,她的後半輩子還是可以在對江城的愛而不是怨懟中安心活下去(小江表示:難道我只是用來借X生子 QQ)。

對江城來說,他對江父說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明霜並不是冠冕堂皇的虛言。他從官宦世家武功高強的貴公子,一朝獲罪淪為奴僕、又被吸收為死士,原是一輩子泡在黑暗中的人生,是明霜的溫暖讓他有了追求更好處境的動力,幫助他冒死掙脫奸臣頭子的束縛;其後協助新帝起事獲得的功名利祿,也是為了讓明霜活得快樂自在的附帶品。

明霜的智慧在於,即便心理有自卑自疑的陰影,但在黑暗的打擊下,也依然盡力選擇光明。例如得知江城實際上是政敵派到他家的臥底時,即使感受到心神俱裂的背叛痛楚,也捨不得真正傷害江城,對外只用以下犯上的托詞將他打發出府。

江城的智慧則在於,在經歷過坎坷挫折後,可以明確地知曉並把握自己真正想要的好,不被其他繁華霧靄迷惑。他為明霜拋棄世俗成就不是人格偉大,而是直直朝目標前進,追求自己想要的光明美好,如此而已。

江城到江南隱居後曾有一段內心思量的獨白,說老父已官復原職,弟弟也很受新帝器重,江家眼看就要再起,而明霜卻只有他,所以他不能丟下明霜。表面上好像是出於道義責任,可是怎麼看都是他為了化解拋棄家族的內疚而安慰自己的說詞。

讓我們來看看每次明霜跟他疏遠時的情況吧:以為明霜愛上男配→心如刀割痛到麻木兼自卑自憐;被明霜趕出府又誤以為明霜要被嫁給老頭→哭著求明霜讓他救她;明霜遠遁→憔悴到不成人形,眼裡只有死氣,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我說小江啊你要認清啊,是你不能丟下明霜還是你不能沒有明霜啊?XDDD

另外讀到這裡的時候,其實也會覺得,很多大老婆反擊的小說裡,對於男角英雄主義或女配示弱爭寵的過度撻伐是沒必要的,因為那些「她需要我」「她不能沒有我照顧」的理由都是假的,何必把精力都花在鑽研虛詞上呢?一個人會選擇另一個人,是因為他能在對方身上得到別人不能給的快樂,那才是真的啊!

 

薇拉碎碎念2:

結尾的時候,明霜家中突然遭了賊,摸走了家中一些不值錢的財物,引起明霜的警戒,決定招聘侍衛,但告示貼出去好幾天卻沒人來,最後是江城走了進來,依舊是當年溫潤俊雅的樣子,說要應徵侍衛。我總覺得——小江這都是你的手筆吧?不是說找人找的不成人形嗎?你是先鋪梗,然後趁機把自己養帥好討小姐歡心吧????忠犬也是有心眼啊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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