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懷:「家」的終極失落

當劇情逐步往下走,男女主前世的回憶漸次揭露,前段傲慢與偏見式的喜劇風格會逐漸褪去,緩慢流淌出中年夫妻憑弔前塵的傷情,彷彿亦是人生的呼應,用少年時光裡厚厚累積的歡樂,來迎接中年諸事磨損消亡的悲傷。

作者藉由這個破鏡重圓的愛情故事,來探討家庭何以構成。第一世的殘局所對應的,便是男女主生命裡無家可棲的終極失落。

這個「家」指的不是世俗的血緣與戶籍機制,而是與生命質性相契相知之人,建立一個「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場域,在此內可以敞開顯露本我,毫不懷疑自己該被喜愛被關照,不必用外界要求的犧牲忍讓來建立自身存在的正當性。

在難料的天意下,未必人人原生家庭皆能美滿如意,因此成人後透過婚戀建立的小家庭,便等同以一己之力重新塑造的第二人生。而尉遲越與沈宜秋第一世的悲劇,就是雙方都未能真正從原生家庭中獨立,因而讓原生家庭問題過度到新家庭的結果。

 

原生家庭之手

尉遲越身為寵妃之子,母親在生了幼弟後亟欲固寵而將他送給皇后抱養。被皇后精心教養長大的尉遲越,其實性格識見都與正直大氣的嫡母相似,他心裡隱約厭惡生母的勢利淺薄,又因此感到愧疚,加上生母不斷的情緒勒索,最後就形成對嫡母只有敬重、無有親慕的作派。尉遲越親近生母撮合的表妹,冷落嫡母挑選的沈宜秋,其實乃是將他對兩個母親的態度不知不覺地延伸到了她們所挑選的兩個女子上。

沈宜秋則是幼年父母雙亡,被冷酷的父族親戚作為聯姻營利的籌碼撫養長大,高嫁東宮後又被當作晉身牟利之階。在開頭不利的婚姻裡,父族依然維持驅策她利用她的習慣,讓她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無有自我、面目模糊,最後為了拯救貪腐犯事的伯父,更被綁在家族的糟污形象裡一同下沈。

 

對本我的戕害

沈家對沈宜秋人格乃至人生的戕害是很明顯的。

她的父親是才高八斗、忠烈殉國的一州刺史,母親是豔麗無儔的傳奇畫師,她原本是倍受寵愛、書畫精絕、天性恣意爛漫的小丸,卻在一朝痛失怙恃後被父族侵吞家產,更被祖母用種種刻意的虐待抹去自身所有性格,將之「調教」成死守規矩的世家貴女沈宜秋。其過程之惡毒,讓人為小丸深深心痛,並在忽然之間全面認同作者身為造物神,筆下卻對沈氏祖母一角絲毫不願留心的蔑視經營。

在冷酷的沈家,貴女沈宜秋學到人生就是必須用種種的付出與犧牲,才能換來些許對自身存在的認同。是以她的第一世,在家族苛刻、夫君疏離的層層危局裡,只能一再地捨身付出,希冀換來一些存身的依託,而從不奢想他人的善待與幫助

相形之下,尉遲越的缺損則被他勵精圖治的成功人生所掩蓋。

尉遲越生母一心爭寵,生下他後全由宮人撫養,五歲將他過繼到皇后名下後更是只溺愛養在身邊的幼子。而在皇后處,嫡母正派,雖對其精心教育,卻不願有拆散骨肉之嫌,是以刻意迴避過多的情感關照。

在這種層層利害關係交織的畸形結構下,尉遲越有兩個母親,卻從未穿過親人親手為他縫製的衣服,他的獨活於世、心靈無處依存,與沈宜秋其實一無二致;而他從小養成的、以付出來建立安全感的奉獻性格,也與沈宜秋一模一樣。

 

有情與無情之間

特殊的成長歷程讓尉遲越永遠抽離在眾人之外,明鏡般一眼鑑別身邊人等的質性,但這並不能斬斷他去尋一個「存在所依處」的眷戀,那即便看透也依然被生母情感勒索手段驅策不停的種種事件、以及同胞幼弟在諸般隔離溺愛下依然對他全心愛服的情感回饋,都是尉遲越為了維繫家庭諸般奉獻的最好明證。

故而,當自小無人聞問的尉遲越,陡然受到了重視與關注,卻是將治國的重任投注在自己的肩頭,也只有戰戰兢兢、生怕摔碎了這龐大厚重的信託。一如沈宜秋內心的小丸被囚禁在世家貴女的瓷殼裡,拿自己的一生去填父族的勒索;五歲的尉遲越也將本我塞入了君王的準則之中,將自己奉獻給家國。

未曾感受親愛、便飽見醜陋的他,情感機能從此被壓抑在混沌中,最後長成嚴肅方正、幾無七情喜樂的成人。他生出了對人的高度潔癖,不願與人肌膚相貼,坐擁六宮妻妾,卻從未與女子親吻,即便敦倫也堅持穿著內衫。

尉遲越並非無情,也並非對沈宜秋無情,他腦海中對前世沈宜秋小產的回憶不過一個畫面、卻蘊含無限哀傷淒涼,這是他與沈宜秋作為夫妻的共情。只是在他身邊,大如家國萬民、小如生母表妹,無不是理直氣壯的強烈索求,像鬧鐘一樣不斷驅動尉遲越滿足他者要求的奉獻習慣。相較之下,不懂得哭鬧的沈宜秋與他自己,盡皆被排在了最後。

第一世裡,尉遲越與沈宜秋小家庭的婚姻悲劇,追本溯源,還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之成長陰影的延伸操弄。

 

唯心與唯物之辯

隨著故事演進,當前世尉遲越、沈宜秋與表妹三角關係的脈絡逐漸成形,讀者將訝然發現,原來本文從寫作策略鮮明的輕重排比也好、上一代女畫師憑藉人才獨壓世家權勢富貴的對照童話也好、男女主角兩世裡情愛的釐清也好,其實從頭到尾都在進行一種以絕對浪漫的唯心精神來對抗唯物主義的價值觀辯證。

因為幼年出天花時表妹在病榻旁的陪伴,讓尉遲越將表妹放入了那個最接近「不離不棄的依託」的概念裡。每當尉遲越回憶前世對表妹的所謂盛寵,有屈服於眼淚前往陪伴照顧、有順應其喜好給予誇獎贈送禮物,卻全無提及自身的歡欣。因為那就和對生母一樣,同樣是尉遲越對家人的照顧,是在自身感受不到心靈相契之喜悅的情況下,為了維護「有家」的安全感的付出。他所欣賞表妹的「至情至性、富含生活情趣」,更是他被層層責任壓抑之自我的缺憾映射,那是他自己本該長成的樣子。

相較於全世界都說他愛表妹的順理成章,沈宜秋在無人聞問的角落依然堅持付出的心性,卻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尉遲越那顆鑑人明心的真正依託。

 

尚德:最無用的奢侈追求

尉遲越的利眼對生母的勢利、表妹的虛榮、名臣的私心全部了然於胸,但每當尉遲越思及前世回憶,即便嫌棄沈宜秋死板不知變通,即便沈宜秋牽扯進父族的種種罪惡,沈宜秋在尉遲越眼中,卻是難得的、從未挑出品德瑕疵之人。這是同路人一眼便能識別的本質投契,從開頭便已是茫茫人海中難尋的知交基底。

沈宜秋多年來為尉遲越縫製的數百件平凡無奇、卻舒適貼身宛如第二層皮膚的內衫,最後更成為尉遲越壓抑渴望的「心所安處」到來的象徵。

那怕窮盡尉遲越兩世的追憶,他也未能發現,他在前世裡面對沈宜秋做的內衫時,那種對其舒適的悅納伴隨著毫不希罕、挑三撿四、輕易拋閃的態度,其實就是兒童在家庭中毫不懷疑自己被親人疼愛才能產生的任性恣意,他自幼渴望的依歸,其實在與沈宜秋結褵後已經擁有。每當第二世的尉遲越嘗試回想前世與沈宜秋的離心,那種壓抑簡短裡的無法細想與無法面對,更是與失去親緣之愛的反應無比神似。

 

尚德唯心的浪漫精神

相較於和表妹之間用珠寶名畫、甜言蜜語、高位榮寵堆砌出來的金玉良緣,第一世的沈宜秋枯槁失色如木、尉遲越僵硬封閉如石,兩人似乎永遠都在自己的立場上,不能向彼此靠近一步。可是這種澗谷深處木石無語的默契,卻就是會讓人用餘生不斷追想的安寧。

是以,作者早早拋出尉遲越獨愛書畫、而沈宜秋書畫雙絕的設定,可是直到二人最後相愛交心,尉遲越也沒真正領略沈宜秋筆下造詣何等精妙;

是以,讀者早在祁十二的退婚事件中懷疑表妹當年陪病的貓膩,此事卻從不曾拿來當作離間男主與表妹的籌碼,而是直到男女主釐清情感歸屬後才真正揭破。(註)

因為才能、愛好、付出、得失……等可以舉證的理由,都是形式上的由頭,不是相愛的真正動機。唯有靈魂本質的相似與契合,才能造就當事人也不知所起的一往而深,才是本文真正要建構的愛情,才是尉遲越無法放手的原因。

 

 

註:

那個被遺忘、從未細寫的小金刀事件也是這樣的,它同時也與成年的蘭亭序事件互為對照。心愛的小金刀給了、心愛的蘭亭序也給了,不需要甚麼特殊理由,只是見到她,然後就願意,如此而已。這同樣都是在說木石姻緣「咦,這個妹妹我見過」的一見投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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