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緩方見至誠

在這種鄙夷形式噱頭,獨拿所有心血刻畫人物神魂的創作精神下,尉遲越對前世傷害的彌補並無驚天動地的贖罪橋段,只有從不間斷的關懷與陪伴。

前世不知不覺間的遠離,讓今生的尉遲越對任何的分隔無比警醒,總是想著離沈宜秋更近一些,不願再與她分開。因為這種直覺的靠近,讓他能看見妻子堅強鎧甲下的痛苦虛弱,能及時保護、及時追趕,不令其踽踽獨行度過傷痛,終而透過無數次相扶相知的積累,讓二人成為真正的伴侶。

作者對前世今生各種對照的走勢安排極為精妙,劇情總是先累積了足夠的歡笑,傾而拉出前世傷口,傷痛浮現後又隨之引來其他明快事件將之沖散,並不在當下解決問題。這樣的流動不僅貼合真實的人生況味,也彷彿是作者給予兩個主人翁最大的溫柔空間,不逼他們刮骨療傷,而是讓他們在安全的生活裡緩緩整理自己的心,唯有自己心定了才是真。

在這個過程中,尉遲越從不氣餒的持續付出,也讓讀者驚訝地發現,故事前段尉遲越受挫時的種種自行退讓,並不是負罪者乞愛的卑微笑點,卻是出於一種即便自己求不得、也依然推己及人為對方著想的寬仁天性,是這樣的寬厚與至誠,推著他一往無前,去直面種種破碎。

 

加諸膝、置諸心的親愛

比如故事的中後段,尉遲越與沈宜秋從驪山熱鬧的除夕夜宴抽身而出,去陪伴獨守宮中的張皇后。在親見張皇后的淒涼後,尉遲越作了一場惡夢,夢中他與沈宜秋的前世婚姻走到離心的第三十年,而老去的妻子便如張皇后一般,游離於所有繁華熱鬧之外,在深宮中被白雪掩埋。

這場夢境讀來讓人對尉遲越無比憤怒,長久不能釋懷。因為這就是尉遲越一直不敢面對的過去,是抽離了那荒誕的暴斃以後,第一世的沈宜秋真正的下場:無寵,無子女,無背景,默默承受丈夫的遺忘與寵妃的逼壓,消耗殆盡,獨自死去。

可是那種翻倒乾坤的巨大哀憐,又俱是來自尉遲越傳遞給讀者的感知,那是他作為沈宜秋的親人,將她置諸胸臆,替她冷、替她哭、替她恨自己的大慟。

 

以「發現」容納「發生」

若是面對第一世的尉遲越,沈宜秋大概不會接受他的任何彌補;若是第一世的沈宜秋,尉遲越也有很大的可能像前世一樣無法面對大錯。是以,第二世的尉遲越與沈宜秋就在始終不知道對方重生的情況下,維持著有來有往的對等互動。

這樣的安排,就是本文對「贖罪與療傷」的獨到闡釋:不是困囿於舊有格局中一卯對一卯的討還,而是跳脫束縛,透過更多的發現,去真正認識生命的全貌,進而重新定義曾經的發生。

前世的沈宜秋,曾經給了尉遲越一方母親般縱容他任性挑揀的場域;今生尉遲越為了沈宜秋的健康,每日諜對諜抓她早起練馬的耐心與恆心,何嘗不是一種童年才有的、被家長管束撫育的愛。

因為沒有拒絕尉遲越的給予,沈宜秋隨著他策馬行車,走出了拘束她的深宮與惡夢,尋過了山野爛漫,穿越了萬里黃沙,最後重新回到她靈魂的根本,那讓人滿心安寧的靈州家園。

因為對沈宜秋的種種付出,尉遲越終於經歷了一個人從小到大成長過程中本該識得的七情。他跨越內心的潔癖障礙養了一隻狗、體會了與心上人親暱的情愛歡悅、並發現了生活中各種簡單的真趣。

 

生命的改寫,童真的追回

今世的靠近,讓沈宜秋和尉遲越更多地發現了對方,更多地發現了自己的生命該有的樣子。

在豐沛的愛的支援下,沈宜秋於無形之間改寫了對自己存在的認知,將原本「一生見棄」的傷痛烙印,轉化為生命中一道曾經艱難的疤痕,繼而帶著憧憬轉向無限的未來。這是尉遲越為她銜接起來的、對生命的熱情與喜愛。

而隨著兩人越來越多的累積,當尉遲越在床頭發現沈宜秋給他縫製的、一身繡著小狗的舒適內衫;當沈宜秋游獵倦了,窩在尉遲越懷中隨他策馬慢行,迷糊間彷彿回到與父親在草甸子裡捉迷藏的童年,不覺喊出一聲「阿爺」;(註1

讀者也慢慢感覺,今世的二人就是彼此的歸所,在此處他們會互為親長,互相疼愛,那一聲聲「香小丸、醋小丸」的幼稚童戲,便是在「自己家裡」毫無防備的印證。

 

一幅證道的列士圖卷

在文章的末段,那場作為劇情最高潮的靈州戰役,不僅是男女主落定彼此意義的最後推手,更將本文獨重唯心的浪漫精神,由婚戀中對一心人的找尋,擴大到「覓同道之士,立大同治世」的大願。

就像尉遲越那卷拙劣的手繪《列女傳》,開頭不過是男主毫無自知之明的笑點,到了最後卻成為女主珍藏的誠摯本心;作者隨著故事行進摹畫的各個「小配角」,最終都匯集成一幅為唯心主義證道的《列士圖》長卷。

從文章開頭的宋良娣、到文末的謝刺史,以世情小說「經濟營生」的角度來看,或許都是失敗的蠢人,因為上位者給予的小恩小惠,便讓出了自己的丈夫、未來、乃至性命。

可是,素來膽小的宋良娣因為心疼太子妃,跪在地上仰頭高聲罵出的那句「何九娘恬不知恥」,卻生生喊出了禰衡擊鼓罵曹的激越,彷彿一股貫通天地的清氣,驚破了尉遲越兩世偏袒表妹的蒙昧,將一切混沌認知撥亂反正;

當優柔不擅用兵的謝刺史在城破殉節之時,為了維護朝廷命官的尊嚴,強迫自己睜開眼睛站著死,以漫天的熱血,證明自己不是害民的狗官。那樣義烈的溫度更會讓人不斷自問,這個世界,真的不需要忠誠、不需要信義嗎?因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付出,聰明地防備地虛假地活著,真的算活過嗎?

在流水般的生活裡參與主角生命的各個同道人,不斷用大大小小的有還有報,來證成文中世界絕不辜負真善的浪漫精神。是以到了最後,讀者亦是那樣天真地相信,尉遲越迥異於固有的帝王人設,放下邊關問題千里奔襲營救妻子的天經地義;那樣天真地認為,佃農牛二犧牲後,擔得起太子妃喚一句「阿爺」、五皇子唸一聲「阿兄」的真心實意。

這就是一部如此天真的作品。

 

索引證成的番外篇

正文結束後的番外篇,不但是以明亮的喜劇結尾來收束前段戰爭的傷痛之情,亦是整部小說情感脈絡的索引。

在延續現實世界線的「登基後」種種描寫裡,長子尉遲缺面對溺愛自己的父親,那種萬般的瞧不上與挑三揀四,就是第一世裡尉遲越挑剔沈宜秋的死德性之翻版;

作為正文真正的結局,尉遲越那場突發的藥石罔顧的怪病,不但逼沈宜秋面對自己的真實心意,印證兩人最終的相戀;更像是作者對讀者保證,第一世不會有那悲愴的三十年後,因為不管在哪一世,失卻小丸的愛,尉遲越的生命便只有死去。(註2

而在「所有人都活著」的平行世界番外裡,作者更藉由侍衛姓名的對照,建構出一個「真事隱、假語存」的幻境,揭露那若無造化操弄,眾人原該如此存在的本相。

在這個虛實掩映的幻境裡,沈宜秋父母俱在,是備受寵愛的掌上明珠;張皇后生下太子,尉遲越回復成飛揚騷包的富貴閒人,不再有抗拒與人親近的心理潔癖。

就像現實線裡,年幼的尉遲越一見到沈宜秋便莫名投緣,送她小金刀,為她做出種種許諾;平行世界中,沈宜秋乍見尉遲越笨拙的畫作,同樣一眼識出其中真摯的本心與童趣,願意掏金購買。

他們明亮相戀、慎重成婚,有穩重的太子哥哥在前遮擋風雨,他們開開心心遊遍五湖四海,順道去靈州拜訪謝伯伯,阿爺說謝伯伯愛護百姓,靈州風土可養人了。又聽說牛大叔家的三娘要定親,於是再帶去一支釵,為她添妝賀喜。

無比簡單的憧憬,卻是長大後再也回不去的鄉愁。

 

 

1:看到小丸在搖搖晃晃的馬背上恍惚夢回童年的描寫時,這首歌自己跳了出來,迴繞不去。《這裡離家有多遠》,我認為這就是尉遲越與小丸兩世的追尋。

 

《這裡離家有多遠》詞:謝明訓;曲:韓賢光;鄭知明

希望每個人都能得到上天的垂憐,希望我能再回到你的身邊。 一生在聚散之間,或許不能如願,但這就是我們的世界。

希望每個人都能記得回家的感覺,希望你就是那個等我的人。 這樣小小的心願,或許並不起眼,卻是我最想要的一切。

別問我這裡離家還有多遠,我的憂傷你看不見。往事就像一張溫柔的臉,閉上雙眼就清晰可見。

別問我這裡離家還有多遠,我的鄉愁你聽不見。只要還有愛在我的心裡面,再遠的地方都近在眼前。

 

2

其實在靈州戰爭裡,讀者便能隱約感覺,若小丸真的不在,尉遲越恐怕會隨她一起死去。

不過從喜劇層面來看,本文中作者的態度真的非常鮮明XDDD

比如尉遲越求賜婚前,皇帝老爸要求國師卜卦算算此婚配的吉凶,結果連占三次,一卦主夫妻怨怒、二卦主兩敗俱傷、三卦主上下不和;迎親時聘禮的一對大雁,母雁還暴起把新郎咬到流血。

我好像完全看到作者化身為上天在警告男主:「你確定要結這個婚嗎?結了你會死很慘喔?」

但是在番外的這場病裡,尉遲越貨真價實的性命垂危與小丸的示愛,又好像作者對著小丸說:「真的不喜歡嗎?不喜歡我收回去囉~」

算是一個有在作教育的親媽這樣 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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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會不定期新增的補遺:

1.日將軍與小灰

這是與PTT網友討論時發現的,主角的寵物日將軍與小灰,應該是男女主於第二世的分身象徵。

兔子小灰乃是日將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狩獵抓到的獵物,從此被日將軍帶在身邊;小灰則是倒楣地在象徵內心的秘密山谷被日將軍逮到,然後被帶進宮牆開啟不抵抗的佛系兔生XDDD。(網友也提到,文中作者直接寫了,狗兒誤以為「日將軍」乃是男主的名字,幾乎就是「官方認證」。)

只是這個可愛的設定也不禁讓人思忖,或許作者對「男女主彼此相屬、性命相嵌」的設定扣得比讀者想像中還要深。

比如日將軍的前身、沈宜秋童年收養的那隻月將軍,其實就和前世的尉遲越一樣,帶著畸零被小丸收容,在小丸被家族虐待時無力保護她(這一人一狗的名字也是重疊的)。月將軍被打死,小丸的童年隨之死去,也對應著成年後沈宜秋對尉遲越徹底斷念、尉遲越再也不能溫暖她,於是內裡的真我也失去了支持的力量,逐漸枯萎。

如此一想,本書第一章的雙雙死亡、與最後二章離奇的怪病,除了首尾呼應地扣合作者在開頭以死亡開啟新局、結尾又以死亡促使二人認定相知的「天意」外,或許也是「二人同生共死」設定的成果。

 尉遲越的暴斃、沈宜秋的撞死,一開始便非偶然,而是注定發生的必然,因為他們若失去彼此的愛護支持,便只有如離水之魚慢慢死亡。若真是如此,那實在是太理想化的羅曼史了啊~


2.相伴掙脫

如果要呼應現實的話,這個故事像是作者扮演天意,給一對婚姻破裂的中年夫妻開了專屬諮商工作坊,男女主第一世都是被原生家庭操弄到人生空無,他們第二世作的事情,都是家族系統排列的工作。

我喜歡作者捨棄了傳統火葬場文「兇手贖罪、跪地乞憐」的脈絡,而讓男女主以對等姿態有來有往,可以釋放傷痛,但不去踩任何一人的尊嚴。

不過,這終歸是一篇女主取向的文,尉遲越可說方方面面都是寫來幫助沈宜秋克服童年陰影的同命人。透過與尉遲越相處的種種修補與改寫,沈宜秋終於在文末與沈氏祖母針對半生的虐待當面對質,最後真正拆解了祖母洗腦她的心理程式,奪回了自己世界的掌控權。

而對尉遲越來說,他第一世的人生同樣是活在原生家庭設計的整個配套措施裡。原生家庭告訴他「你的親情在這裡」、「這就是最美最可靠的愛情」,整個配套的人生宛如《楚門的世界》,看起來應有盡有、無比美滿,但整套機制的本質卻是對他的剝削,從小到大被催眠著活在其中,永遠找不到真正的安寧舒適。就算遇見了真正的歸宿,對方在原生家庭的計畫中也只有注定扮演被犧牲的配角。

在我看來,尉遲越第一世的死亡,多麼像楚門跨越了最大的恐懼迷霧,摸索到牢籠的邊際,進入那扇黑黑的小門,從此擺脫這個假象世界,到第二世去追尋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3.打破偏見

從文初尉遲越的搶婚開始,「違反既定意願」就是本文闡釋生命的一個重要子題,它同時也是「打破既有格局」。

一個曾經深深傷害過妳的人提出了彌補,要不要收?
女主的原意是不想收,但天意(作者)讓她收,最後收穫了意想不到的喜悅。

故事裡面有各種大大小小的情節在印證這個子題。從女主被強迫運動、強迫出門;到男主忍著不適養狗、以及與男妓周旋。這個故事不斷地在寫主人翁沒有拒絕原本厭惡的事,結果打開了視野,讓生命變得豐富。

這也回歸到本文最初始的設定 : 定見可能是偏見,人與事都有很多面向,死抱著定見,可能會成為侷限人生的枷鎖,第一世的尉遲越也是因此錯過了沈宜秋。

關於「憑什麼要綁在男主身上」,這同樣是作者給女主的功課。在女主的一生裡面,成長期的沈氏祖母、與婚後的男主乃是一組對照:傷害妳的人裡面,有愛妳但無意間重傷妳之人、也有原本就滿懷惡意之人,不要拒絕愛,但對惡意也無須多花任何氣力,這是一個需要培養的鑑別能力,它同樣是為了讓人生更豐足。

 

4.寧十一

說到男二寧十一,我認為他也在作者鍾愛的行列之內。

讀者所看到的私心,其實都來自於寧十一對內心的自我觀照。他同樣是追求明心之人,很清楚自己的取捨,並全面承擔好壞。這種描寫是瑕疵不掩德行,讓寧十一的形象細緻而立體,不再只是一個平板的「無暇玉郎」。

故事裡面男主追悔前世的時候,總是一杯又一杯喝下濃到發苦的釅茶;女主出手清理前世陳痾的時候,喝的也是苦茶,他們的人生就是在沈澱變質後,又用苦難磨練出來的識見來應對處理。

但是文中每一個喝茶的片段,寧十一面前永遠是一杯清澈的茶湯。在這個文人氣濃厚的作品裡,被作者用清茶比喻,首先就是一個很高的評價。

寧十一是一個新鮮的靈魂,正要迎來生命賦予他的一個個難關——他同樣是扛著家族責任之人,跟第一世的男女主一樣無力處理私我的欲求。因為這種生命階段的落差讓他在男女主面前自慚識見不足,這同樣是人生無奈的苦澀,並不是價值的降等。

沒得到不代表被黑,只是不同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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