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概念的載體

蘇昕這個人物,是用來寫許晗。更精準地說,是用來寫在許晗與趙想容之間,周津塬愛的從來都只是趙想容。

作為許晗的替身,讀者可以很清晰地看見蘇昕只是承接周津塬對許晗感情的載體,周津塬的所有溫柔都是在蘇昕身上看許晗時而生,對蘇昕本人漠然無感,智性戀者將情感化為概念,理性地分類存放,不會愛上容器。

是而,當年靈性之愛的發生,是周津塬對寫信者流露的神秘美女靈魂所俘,成為她裙下之臣,許晗同樣只是儲存這份情感的容器。

透過周津塬的視線所看到的蘇昕的一切,就是許晗本人所能吸引周津塬的程度——其清純、其小小的骨氣、其優良成績確實是優點,但也就那樣,對方想追求自己,心裡會覺得受辱;真的要接觸許晗的生活,蘇昕的各種貧乏困窘、以及周津塬的隱約嫌棄、淡淡厭煩、禮貌掩飾,就是兩人之間的真正處境。

擄獲智性戀者的是靈魂共鳴的興奮,而不是真實生活的各種瑣碎。周津塬的本質是恣意享樂的狂傲少爺,他與趙想容才有共通的靈魂頻率。

 

對內容深情、對容器薄情

趙想容與讀者會按照常理,將那可能的「多年相處、日久生情」想像成無限大,但實際的情況卻是周津塬回憶裡的「許晗從不多言自己的事情」、「喜愛她的安靜聆聽」。周津塬對許晗的真實生活從不關心,即便許晗已告訴他自己的生日並非信件中的125日,最後他求婚的日期依然是信件中的趙想容生日。

而當周津塬看似只是愛上一個概念遊戲,實則誰也不愛的庸人之時,他卻又給許晗畫了專屬的兔子符號——為了呼應愛人的靈魂形象(郵票兔子),猶如冠妻姓般、將自己的形貌也幻化成一隻暴力兔子,然後與趙想容來來往往共同精修,成為「少爺愛兔子」的印記——他確實熱烈地獻出了自我,與寫信人相戀。

許晗趙奉陽的秘戀,是用來為許周明戀的本質定調:她有兩個男友,但與這兩個男人在一起,聊的卻全是趙想容的事,她是一個安靜溫婉的不被關注的載體,承接著男友對趙想容的熱烈愛情。

最終,在周津塬得知當年通信是許晗竊佔了筆友身份後,其反應亦非留戀憐惜,而是萌生殺意,是以必須剪掉蘇昕的頭髮(消除外表的相似元素)、對著人體模型想像殺戮,免得真失手殺了蘇昕。自那以後,靈性愛與慾愛都是趙想容,蘇昕的吸引力完全消失。

 

外遇:一場釐清的實驗

正如前文所言,周津塬在婚姻中的心之所向,始終是與趙想容相守到老,他對蘇昕的所有舉措,比起享受心動,更像是冷酷的概念實驗。

許晗當年背著他懷了趙奉陽的孩子,他認為許晗是為生計所迫而賣身,自責不夠瞭解許晗。所以,他安排蘇昕去當藥代,他在深夜直接去參觀蘇昕居住的老舊宿舍,都是透過對蘇昕的觀看,來補齊當年自己缺失的資訊——許晗曾面臨怎樣的貧困窘境、許晗在生活與尊嚴之間是如何動搖掙扎、甚至許晗如何出賣肉體,都是命題與實驗。

但是,當那些屬於許晗的細節一一浮現,不管是親眼看到蘇昕的生活困境、親耳聽到蘇昕向他吐露自己的艱難、最後直接從趙奉陽那裡獲得當年許晗隱藏的所有苦衷,周津塬的感覺卻都是冷眼旁觀、內心毫無波動。

從遇見蘇昕、到被妻子揭破,周津塬的外遇,始終就只是安排實驗、觀看成果,藉此檢視自己的心動程度。

趙想容自歐洲返國後揭破了周津塬的外遇,其後他在父親面前撕毀偷拍照片,便已決定結束外遇。他拒接蘇昕電話,到趙奉陽病房外找趙想容,自然提起「咱倆的健康檢查結果出來了」,引導二人朝生子和好的方向往下走。

這一連串行動的尾聲,是周津塬意識到這婚姻是他的枷鎖,這輩子二人會纏鬥到盡頭,這OS背後的完整語境是:直到今日自家被冤枉,才知道當年冤枉了趙奉陽,這樣一來卻是大大虧欠了趙想容,可不得要彌補她。唉當初結這場婚就是冤孽,讓二人永遠恩怨交纏牽扯不清——

許晗替身有了、兩家仇恨也有了,各種動力水到渠成交逼到眼前、正是離婚好時機,卻依然不停找著理由,掩飾自己的試圖修好、不願分離。

 

實驗檯上的浮現

蘇昕的幸與不幸,在於她兼具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部分特徵,同時當了兩個人的替身。

於實驗之外,周津塬與蘇昕關係的所有進展,都來自「趙想容」元素的推動。

周津塬認為,在許晗之外,蘇昕有自己的價值,有讓自己舒服的氛圍——與人爭吵時得理不饒人的勁兒能引他停駐,是趙想容。

他喜歡刺激蘇昕,看她侷促的反應——癡戀趙想容的趙奉陽金口玉言認證,蘇昕緊張的時候,聲音像趙想容。

當他帶著蘇昕去老人院探望許祖母,看著相似的身影雖然內心激動,卻也沒有去撫摸蘇昕的頭髮。看到偷拍照上與許晗一模一樣的背影,被激起遺忘許晗的罪惡感,發了條「今晚很想見妳」的簡訊給蘇昕,然後便拋諸腦後睡到隔天,等蘇昕真找來以後告訴她自己很忙。

離婚前與蘇昕唯一一次越線的親吻,是蘇昕鼓起勇氣試探二人關係(緊張),用趙想容的聲音說自己有很多男生追、想跟別人談戀愛,瞬間迎來周津塬暴力鎖脖強吻。

周津塬對蘇昕界線的每一吋移動,都來自被趙想容牽動的各種反作用力——被趙想容否定、趙想容離去、趙想容被其他男人覷覦。他在真正認清與趙想容離婚後接受了蘇昕,但一旦意識到離婚代表別的男人能接近趙想容,周津塬的暴戾便無視理性而迸發,陸謙帶來的警訊讓他自厭、攻擊鏡中的自己;看到趙奉陽握趙想容手臂便要發狂殺人,從警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與蘇昕分手。

 

轉移感受的替代

為周蘇交往定調的事件,是羊肉鍋。

從誤以為趙想容賭氣離婚、到認清與趙想容真的離婚,周津塬進行了一連串的報復性享受,用以迴避感受失去。

與趙想容整日爭吵、忙於收拾爛攤,離婚後便大肆享受清靜自在的生活,告訴自己好得不能再好。

在意識到趙想容不是賭氣、而是真的與自己離婚之後,周津塬突然「沒來由地」走進「許久沒吃、嫌味道大」的羊肉鍋店——若是自己嫌棄味道大,那從一開始便不會吃,又何來許久沒吃?其後的章節揭露,嫌棄羊肉鍋味道大的是趙想容,周津塬是被趙想容影響了喜好,跟著不吃。現在離婚了,可好了,又可以吃了——於是,飲控嚴格的周津塬在羊肉鍋店暴食,吃下讓蘇昕驚嘆的巨量食物。

在羊肉鍋店送上門來的蘇昕,其意義和羊肉是一樣的:過去為趙想容捨棄的,現在沒了趙想容我要大肆享受。周津塬吃了、享受了鮮嫩滋味、付錢出門,也就是這樣了。

 

小王子的辯證追索

情之所鑒(中):簾重《寧法花園》

這個故事是結構極度精美、幾乎流於耽溺的文字遊戲,一個事件有另一個事件對稱、一個狀態配另一個狀態定調。作者帶著百分百的理性,將小說設計成一件雙面穿的刺繡外套,每個概念都有其對花,展示在外的表面繡著薄情、翻開內裡繡著深情。

周津塬與蘇昕糾葛的漫長描寫,明面上是被對許晗的憐惜心軟牽絆,實際上是在發洩對趙想容苦苦壓抑的慾望,是讓讀者在第三者身上看見小王子對玫瑰的愛。

周蘇在羊肉鍋店的「定情」,寫的是周津塬對蘇昕先棄後取的轉變。(註)在蘇昕告白之前,周津塬隨口告訴她準備前往香港研修幾個月,其本意同樣是要拋開這團亂麻與蘇昕結束(蘇昕聽完心往下沉)。然後蘇昕用緊張的、像趙想容的聲音向他告白,周津塬眼神變得暗不見底。

許晗是潔白乾淨、是淒楚消亡的心軟、是一遍遍壓馬路、是清寥的目光。這些無性的情感可以驅動溫柔言語以及撫摸頭髮,但也僅只於此,周津塬於故事開頭便申請了香港研修,他早就決定拋開。

每每讓周津塬改變想法、做出不同行為的,是蘇昕的上前追求、糾纏執拗、是那一把聲音勾起的慾望。暴力是趙想容、佔有慾是趙想容、黑暗眼神是趙想容、性接觸是趙想容。

 

紅玫瑰的容器

蘇昕緊張時的聲音像趙想容,當她被撩害羞的時候、各種對周津塬用爛招的時候、與人爭吵的時候,都能觸發周津塬先棄後取的正向效應。那麼,上床的時候呢?——作者不斷地強調,趙想容第一次與新歡上床,面對陌生的肉體很緊張。

趙想容與涂霆定情時吃涂霆烤的土豆,土豆夾生,揭示涂霆熱情但不夠成熟;周津塬接受蘇昕時在涮羊肉,羊肉的特質不是清新而是騷。

這就是周津塬意識到離婚後走進羊肉鍋店買的東西,有個容器在他離婚後承接他對趙想容的慾望索求,讓他維持穩定,繼續自我欺騙一切都很好。

而當他對趙想容的黑暗佔有慾爆發、與趙奉陽打進警局後,便沒再碰過蘇昕,轉為對聲音的純粹需求,他閉著眼睛聽蘇昕談小說談情感,不自覺說出「容容,謝謝妳對我說那番話」。(而蘇昕談的小說是圖書館借來的,不屬於她,到期就該歸還。)

周津塬回頭求複合的時候,所有言行都不否認對蘇昕有過感情,其前提是,他從未察覺蘇昕是趙想容的聲替,沒意識到所有「非許晗」的情感都來自聲音,直到最後才被趙奉陽點破。從原始的野蠻慾望、到心靈的依戀安穩,在蘇昕身上展示的,是周津塬對趙想容情感的渾然完整。

 

 

註:

在趙想容揭破外遇後,諸多周津塬與蘇昕的相會,寫的都是周津塬對蘇昕的捨棄。

撇開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比較,為周津塬對蘇昕態度定調的,就是他的同類趙想容。

趙想容的鐵血經驗是,醫生就是用溫柔態度帶來壞消息的人。

當周津塬知道趙想容找人作賤蘇昕,震驚於趙想容對蘇昕的在意程度,隔天便前往蘇家居住的宿舍,目的是分手。他與蘇昕碰面時的溫柔、送蘇昕急診時的溫情與談笑、以及被趙想容「抓奸」時的連串反應,都與趙想容在療養院草坪拒絕趙奉陽又讓他吻手的場面完全對稱:我利用你拒絕你,但還是可以對你溫柔。

那些隨意釋出的柔情、允許糾纏的寬容,所有輕鬆的游刃有餘,都是斯文敗類遊戲花叢的慣常作派。疑心蘇昕被打,握著手問「妳還好嗎?」;蘇昕假孕求複合,同樣摸著頭髮問「妳還好嗎?」,但並不影響內心的輕蔑溢出紙面。

趙想容哄著趙奉陽,讓他給趙家賣命打工;蘇昕對周津塬同樣是以利益維繫的工具人。

離婚之前,周津塬和陸謙泡酒吧,陸謙每次批評趙想容,周津塬皆制止維護,但對陸謙譏笑他不如讓蘇昕「再去賣」,他微笑默認。離婚之後,他告訴相親對象離婚是因為自己出軌、找了個小姐,這是精簡的結論。購買的工具,是周津塬對二人關係的真正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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