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繾綣的創傷對花

《繾綣》的換位描寫是《寧法》人物狀態的補全,《寧法》的對花筆法亦是打開《繾綣》故事真相的鎖匙。宋方霓與梁恆波作為相依偎的同類,放在明面的宋方霓的家庭創傷,是用來指涉梁恆波隱藏更深的家庭創傷。

宋方霓與歐陽文交往,看似爛俗小說哏,實則為標準的心理創傷現象。(註1

許多在家暴中成長的孩子,長大後往往也會選擇家暴的配偶,給自己重建一個暴力環境。這是因為人會召喚自己熟悉的東西來獲得安全感,「習慣與暴力相伴」是童年時就被植入心靈的詛咒,即使成年後看似離開原生環境,也很難真正擺脫。

宋父宋母是典型的毒性家長,從小不斷對宋方霓施加精神虐待,宋方霓對此痛苦厭煩亟欲擺脫。但宋母的意外離世形成了最強的情感勒索機制,讀者可以清晰旁觀宋方霓本心被愧疚綑綁、將「逃離母親操弄」扭轉為「是我壞,我辜負母親的愛」的全過程,一如她在世界對敏感者的鄙夷惡意下,將自己從敏感人格硬生生扭轉成鈍感人格,從一個極端轉為另一個極端。

 

呈現而不說明的病態情感

與梁恆波分手後,宋方霓的內心沒有任何支撐,她獨自承受宋父算計的心理操控、家庭消散再無依托(宋父再婚另組家庭)、徹底失去苦求的光明(梁恆波已放下她轉與裴琪交往)、試圖振作又連年失敗(諸多正常男友都無法走入心門、最後一個優質對象親口告訴她「我認為妳是愛歐陽文的」)

宋父那輕巧一句「妳應該聽妳媽的話,她喜歡歐陽文」是多年操控算計的縮影,是父母共謀聯合施下的詛咒。在抗爭十餘年後,宋方霓終於還是透過歐陽文將母親召喚回身邊,在厭惡其本質與承受其毒害中感受過往家的感覺——即使是噁心苦痛,也是孤身面對這茫茫世間時唯一能擁有的熟悉歸屬——宋方霓與歐陽文上床讓人感到極度不適,但故事從開頭一路展示的,就是宋母在精神層面不斷以她的意志操著女兒,而幼弱的受虐者對其惡意渾然無知全盤承受。

 

掩蓋真相的海市蜃樓

當梁宋久別重逢,二人的狀態看似有高有低,實則精確對花。表面堅強正常的宋方霓,只是比梁恆波多拖了十幾年,才頹然失敗、墜入多年來拼命逃離的家庭深淵。

梁恆波的病同樣來自原生家庭堆積的苦難,也同樣早在故事開頭便現端倪。在他用暴力制服痴傻舅舅時,眼中的舅舅只是一個彩色小點,這個少年是從現實中解離才能強迫自己為兩個大人作主收拾殘局,而他自己渾然不覺。

就像趙想容的親友都討厭周津塬,但親人才是造成趙想容耳疾與病態人格的元兇;關於「宋方霓傷害梁恆波、宋方霓修復梁恆波」的種種描寫,細思都映照著梁小群對梁恆波的控制。梁小群在溫暖形象的遮掩下,始終以自己的意志綑綁梁恆波,將他扯入暗黑泥濘。

梁小群養育梁恆波的方式,讓人想到一部小說《玻璃城堡》(我只看過評論沒看過原作,但光看旁人剖析已是印象深刻);主角自幼被嬉皮父母帶著流浪,父母慈愛,對生活有各種美麗解讀,笑嘻嘻地把天上星星送給孩子當禮物,總是承諾孩子之後會蓋一座玻璃城堡,從此大家在裡面快樂生活。

但隨著玻璃城堡的承諾一次又一次破滅,孩子逐漸長大而意識到自己對人生正軌的認知混淆,發現是父母一手主導自己的貧困匱乏與顛沛流離、愛語背後是酗酒與謊言、玻璃城堡永遠都不會蓋。孩子發現了父母意志對自己人格乃至整個人生的重大傷害。(註2

 

換位思考的敘事詭計

宋方霓的掙扎與墜落是一個累積的過程,能讓讀者深深體會,堅強不等於活該承受,存活不代表過往傷害消散、可以不斷追加困難。在理解宋方霓認知錯亂的落差後,便能開啟「梁恆波溫暖家庭」敘事詭計的本貌。

宋方霓因為梁恆波的冷靜理智而誤以為過往諸多事件「沒關係」,而梁恆波說「我從來都沒說過沒關係」。

對於梁新民的一切,梁恆波精確處理、平靜回憶,但在他的思考裡,從來都沒出現過「沒關係」、「真溫暖」。正如他深愛宋方霓,對她帶來的支撐與背叛都一起容納;梁恆波對宋新民,也是因為深愛梁小群,對母愛綑綁的泥沼毫無怨尤。

宋方霓留宿梁恆波公寓、翌日被闖入的梁新民從睡夢中驚醒爆打,箇中的暴力描寫極為傳神飽滿,讓人無比驚怒。但在讀者開始怨怪「梁恆波門戶大開害宋方霓遭受暴力」的瞬間,亦會驚覺那些作為梁恆波背景資訊、被輕描淡寫帶過的東西,本質竟如此可怕沉重。宋方霓對此不動聲色默默追尋,因為這同屬她對梁恆波過往的補齊,以宋方霓為媒介,無濾鏡版的故事真相也被傳遞到讀者眼前。

 

「付出」實為「意志輸出」

梁小群自故事伊始便是溫暖美好的形象,幾乎就是小說裡的光明符號。但在各種看似詠歎真情的描寫中,透露的事實卻是:

梁小群十六歲未婚生子,貧窮、沒有學歷。

在沒有籌碼的情況下,堅持生下孩子。

在沒有籌碼的情況下,堅持把智障弟弟帶在身邊。

她堅持自我,不為當年解釋,也不願犧牲尊嚴向有錢親戚折腰。

 

這些概念建構的生活是:

梁小群將一個生命帶到世間,從小到大,都將他跟一個暴力傾向、體積巨大、隨時哭吼打人的智障者放在一間斗室裡;這個初到世界的生命從幼弱之時,便要習慣日常所有存在都會被沒由來的暴力翻覆,要接納暴力者、照顧暴力者、為暴力者負責。而這些恐怖處境,都被世界的主宰者便宜地用一個「舅舅」稱謂掩蓋,自帶親情與道德的無形教鞭,強迫他對之敞開、與之親暱。

成長中的生命,對世界對人生對自我存在的認知將面臨這樣的混淆:世界中有暴力是不是正常?我要承擔暴力也是正常?我與暴力者如此親密、我們共享血緣眉眼相似,我是不是他的同類?我以後是否會變成他?

宋方霓「害」梁恆波病情惡化,隱藏的前提是梁恆波早已病沈脆弱不堪。觸發梁恆波心疾的病媒,是學校裡的優秀同儕一夕因抑鬱自殺、是歐陽文詛咒他將同樣因抑鬱而脫軌結束生命。這些事件戳中的,是他深藏的對喪失心智、命運顛覆、暴力死亡的巨大恐懼——即使現在很好,自己也可能在某天就突然變成他——梁新民,就是梁恆波被母親強加的命運詛咒。

 

無法掙脫的象繩

在梁小群許多人生決策的分岔口,梁恆波都有過與暴力割離的機會——

她既家貧、又堅持撫養智障弟弟,大可不要生下孩子;

她可以思考追求者開的條件,在弟弟與孩子中挑一個帶去德國,然後請富裕親戚幫忙、安置好另一個;

她自己也曾經吐露可以送弟弟去精神病院,但永遠自認情況沒那麼糟。

哪怕一開始就被打掉、哪怕被丟在中國當孤兒,梁恆波的處境都不會比後來悲慘。粱家舅姥爺對這個三人小家庭的厭惡,實際上是傳遞真相的鏡子:

梁小群強大的人格魅力、以及讓身邊人陷入苦難的後果,是病態人格的鮮明標誌。梁小群與宋父宋母實乃對花,那些溫言笑語和苦情勞碌同屬操縱者的作派,而梁恆波與宋方霓一樣身處其中難以察覺、難以拒絕。三人小家庭是梁小群扯著兩個無法自主的人,生造出一個任自己意志馳騁的天地,故而,她的核心意念就是堅持將三人綑綁一起,哪怕梁恆波生不如死。(註3

透過宋方霓的靠近,讀者可以看到梁恆波工作時需要高度專注、不能有任何聲音;梁恆波睡眠時不容他人干擾,即使宋方霓也要在外等待;梁恆波需要身邊物品都固定有序,宋方霓要搬進來也需仔細協調。然而在學生時代,梁恆波是在那間有宋新民的斗室中進行高難度學業;成年富裕之後,宋新民可以隨時闖入他的公寓將主人從睡眠中驚醒、隨意翻找將一切攪亂。

即使已長大茁壯,梁恆波也被梁小群的意志綁縛,無法對梁新民的入侵畫界線。因為梁小群同樣深愛梁新民,不斷表態梁新民是「你舅舅」,任何一絲的否定與抗拒都會傷害梁小群的情感,都是忘恩負義白眼狼、你聰明了不起狗眼看人低。

 

心疾深淵,對花繾綣

宋方霓對梁恆波的療癒復甦,同樣對照著梁小群賦予的絕望。

宋方霓發現歐陽文是梁恆波的創傷,從此小心隔絕、專一細膩地呵護梁恆波的感受。但在文末的母子通話裡,對於梁小群的關懷,梁恆波的回應宛如自殺遺言「下輩子還當妳兒子」,而梁小群回覆「你跟你舅舅都要好好的,我只在乎你們兩個」——即使直面兒子的死意,也依然堅持用她的愛把梁恆波與梁新民緊緊纏在一起,圈入那個「我們三人好親密」的小小世界裡。

面對原生家庭的傷害,宋方霓的受難是明、墜落是暗;梁恆波的墜落是明、受難是暗。梁恆波讚嘆宋方霓勇敢掙脫原生家庭,視其為英雄,那是他向母愛臣服、從不去想的心念;二人決定丁克,同樣是對血脈親緣的拒絕、對自己被生下來受虐卻無處喊冤的反動。

梁恆波與宋方霓文末的相守,是終於放手與傷害自己的人離散,與支撐自己的同類繾綣(小說結尾,梁小群實際上已被排除於二人世界之外)。梁恆波與宋方霓在一起,便是修復彼此的良方。

 

1

《繾綣》這種不著痕跡導入心理學元素的手法,也同樣是《寧法》的對花。在趙想容的耳疾暴露於大眾面前時,周津塬與趙奉陽兩個黑暗狗逼也是一邊擔憂趙想容、一邊毫不猶豫對她施行巴夫洛夫制約。

佔了先手的周津塬將趙想容鎖入療養院小房間,讓她回憶起趙奉陽的傷害,等趙奉陽趕到時,她就會自動抗拒逃離。後到的趙奉陽,一邊遞給趙想容祭奠花圈上的「周津塬趙想容夫婦」屬名籤,一邊告訴她蘇昕去做了孕檢,日後每當周津塬表達復合之意,趙想容便會想起周津塬想回頭還跟蘇昕無套性交而作嘔。

狗血與學理的內外對花,映照出一個流連世俗又迷戀智性的偏執狂,即作者本人。

 

2

作為梁恆波唯一的「奢侈品」,梁小群重金買給兒子的隨身聽是其母愛的具象縮影,然而那種匱乏中的華麗實在是像極了外遇戀情的戲劇化特徵。

外遇者不能提供給第三者安穩的正軌生活,所以會在片段交流中給予比日常更夢幻美好的東西,如浪漫的約會、精緻的奢侈品。這些看似格外精純的給予會迷惑第三者,以為自己擁有的更加優越;但超出常態的美好指向的其實是「補償」,是外遇者一手主導,始終將第三者置於缺陷與匱乏中而不改其志的巨大真實。

操控者用「愛」的名義來包裝所有導致不幸的決策,但如果缺乏安穩正軌沒關係、如果那些璀璨特別的碎片真那麼好,就不會有這麼多小三被不倫戀折磨到精神失常人生崩毀,梁恆波也是。

 

3

梁小群對梁恆波或許有感情、勞碌工作也不假,但從她決定生下梁恆波起,母子的關係本質就是:每個決定都以自己的意志為絕對優先、無視梁恆波的苦難。就像她很清楚宋方霓對梁恆波的正向力量(梁恆波發病後給他錢去上海找宋、病情惡化後去偷宋照片),但依然依自己心意堅持割裂二人。

與宋母邊拿宋方霓炫耀邊打壓她一樣,梁小群其實不斷地在給梁恆波剪翼、阻撓他飛離家庭。故事前期她以開明姿態點破二人熱戀,接著馬上潑梁恆波冷水,說自家條件極差,打破梁恆波的美好認知。看似良心的話語,本質是將宋方霓劃到難以企及的光明面、將自家三人捆在黑暗圈圈。

梁宋交往時已是智慧手機與社交軟體時代,數位照片普及。但在梁恆波病重、梁小群製作假合照時,比起簡單的從網路上抓取照片印出,梁小群的決定卻是帶著梁新民潛入學校偷學生名冊、剪下大頭照、塗黑宋方霓資料,然後交給智障的梁新民做成詭異形式——除了梁新民外,智商正常的人一眼就覺得粗糙怪異的東西,卻要拿給因家庭病態而碎解的梁恆波。比起慰藉,更像是把一個粗暴結論推到梁恆波面前給予最後重擊「這就是我們家,匱乏奇怪又變態,接受吧,你構不到那種美好正常女孩的」。

高中時,宋方霓深信自家貧困,但身為局外人的梁恆波一眼就能察覺宋家並不窮。多年後,宋方霓的追索是當讀者的眼睛,去看那些被梁恆波平靜接收好似一切正常的東西背後真相為何。她被梁新民打、從梁新民手中接過照片、聽梁新民講述當年事,所有場景傳遞的都不是溫馨,而是舅舅暴力與母親扭曲的黑洞,這是少年支離破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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