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心,分兩半

我認為,在前半「辭舊」的六十幾章裡,不管主角承不承認,二人都已完成了掙扎、告別舊愛、接納新人的情感過度。

桓煊在失去鹿隨隨的時候,感覺到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冷靜周密迅速籌謀應對,一半崩裂哀痛欲絕;故事的開頭,失去桓燁的蕭泠也正是這樣的狀態。

在故事行進的過程中,顯露在讀者眼前的幾乎都是強大睿智的大將軍蕭泠,只有在風寒病危、理智衰退的時候喊出那句「殿下,你怎麼才來」,才露出了素日被深埋於心的,蕭綏綏的孤單、脆弱與委屈。

與蕭泠相比,桓煊的變心是相對簡單的課題,舊愛阮月微本不是他的菜、人品有瑕、對他不過是攀附利用;新歡鹿隨隨擁有令他著迷的本質,且全心愛著他,為他犧牲奉獻。桓煊方方面面都擁有道德的立足點,可以較順利地渡過自己的移情別戀。

可蕭泠的課題不是,舊愛桓燁是貨真價實的白月光,他人品超逸、對蕭泠情意真摯,所有選擇的關卡,都以蕭泠為先(最後被皇后以命相挾的時候,桓燁形同被親情禁錮,囚奴是沒有選擇權的)。

深明大義的蕭泠理解桓燁、心疼桓燁,只恨自己不能保護桓燁;但作為肉骨凡胎的蕭綏綏同樣有需要人陪伴、需要人支撐照顧的一面,舊愛不管是悲慘的受害身死、或是卑鄙的另投高枝,最後提供的待遇都是一樣的:需要他的時候,他永不會來。

 

「現狀」先於「應該」

幼年的桓煊其實已經歷初次的移情,他為那個紅衣似火的小姐姐著迷,但當隔年阮月微來到他身邊,朝夕相伴七年,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提供了實實在在的溫暖支撐,即便發現阮月微的人品弱點,桓煊也同樣愛著阮月微,堅貞不移。

於蕭泠而言,桓煊在蕭泠漫長的絕境裡提供她慰藉,與她一起攜手探索愛情後半階段的性愛世界,造就了二人獨享的私密頻率;在蕭泠病危、或歲除孤單的種種時刻,也都是桓煊不離不棄地守在蕭泠身邊。

即使桓煊自始至終不斷表現出「心有所屬」這種「人品缺陷」,兩人相處時的情感交流卻是真實存在的,即使那場密林獵殺宣告了桓煊作為愛人的Quality Check乃是失敗的結果,桓煊最終還是走進了蕭泠心裡。

 

漫長互動的驗收戰

那場密林獵殺,可說是這段雙替身時光點點滴滴匯流到最後的結果驗證。

蕭泠並非不開竅的木頭屬性,相反的她對人情的觀察極度敏銳,身邊那些仰慕者的情意總是還未開始就被巧妙地扼止在搖籃中,桓煊對她的真情她必定能感受到,只是她要不要接受而已。

蕭泠在這段雙替身時光、乃至於最後的密林獵殺裡,真的是因為全然無心、所以毫無傷害與怨怪嗎?我不認為。桓煊的情意曾給了蕭泠真切的溫暖,她是受用的,她是動搖的,正因為有所期待,才會有檢驗的心態。

俗話說孤證不立,又說事不過三,桓煊在密林獵殺裡,從開頭尋找阮月微將蕭泠丟在身後;廝殺結束後拋下蕭泠去關心阮月微的狀態;在只剩一匹馬的情況下選擇先送阮月微回行宮,將蕭泠留在險境。他幾乎是用精確的遞進層次,向蕭泠證明了「隨隨終究是替身,阮月微永遠優先」。(註1

 

思考角度的變換

不管是誰,被某人打動、對他有了期待,旋即又被他拋在後面,這種滋味無論如何都不會好受。但這種負面感覺最終會造成多大的傷害,那還是取決於事主自身的狀態。

如果蕭泠真是一心深愛桓煊的獵戶孤女鹿隨隨,那麼她的情感大概就會一如傳統套路,將關係中強勢者給予的對待當作自己的真正價值,而覺得卑微受辱、自憐自傷。

但主角的雙替身設定改寫了這個火葬場故事的視角,當雙方都擁有選擇權與定義權的時候,桓煊對蕭泠的捨棄,同時也在蕭泠處證明自己的不可取,鹿隨隨可能有的「嗚嗚我三次被拋棄,我在他眼中一文不值」,於蕭泠亦可以是「噢,彼得三次不認主,可以安心地甩掉他了。」

 

「綏綏」與「隨隨」的反覆橫跳

我覺得,蕭泠對於密林獵殺的QC,是基於私心搶先去相信負面結論的。

首先,只要這樣相信,便有了順理成章的道德立足點去拋下桓煊,可以逃避自己從桓燁身邊出走、愛上他人的愧疚;也可以免除自己巧言令色偽裝、騙得桓煊真心的愧疚。

與此同時,密林獵殺事件也是蕭泠的解脫。她為桓煊擋下了致命的一箭,救了那張熟悉的臉,獲得了救贖,舊愛終於走到句點,正式地過去。

重獲新生的蕭泠,更願意選擇放棄桓煊。與桓燁兩年的知心相伴帶來了五六年地獄獨行的絕境;桓煊半屎半甜的對待也看似不值得投注心力。蕭泠捨棄桓煊,乃是決定捨棄心中滋生的情意,她有廣闊的餘生,何必綁死在桓家兄弟身上,她想要變回那個恣意獨行的蕭綏綏。

只是,已經發生的變化是不可逆的,也不是理智能定調抹滅。

在死遁離去之後,蕭泠的狀態實際上已經扭轉,明明與友人說著桓燁,卻忍不住想著桓煊;在象徵桓燁與桓煊的大黑臉與小黑臉身上,她左搖右擺,一時覺得虧欠大黑臉、一時覺得虧欠小黑臉,最終仍是忍不住給近年來真正陪伴自己征戰的小黑臉多一些偏愛(註2

在山池院生活完結後,作者給蕭泠的稱謂依然是「隨隨」,因為這就是蕭泠內在的狀態——未嫁之女稱為「待字閨中」,「隨隨」就等同於桓煊給蕭泠取的字,蕭泠已經被桓煊的各種給予改變,成為內心有人充實相隨的人了。

 

綠葉成蔭,皆為君栽

接下來用十幾章過場戲呈現的三年光陰,更像是對密林獵殺那一夜的QC申請複查。

桓煊為了隨隨堅持不婚、不惜放下一切親身尋找隨隨、以及掀翻朝野的驚天復仇,同樣樁樁件件、層次遞進地提醒著蕭泠,她當初的判定並非真正的事實。桓煊在失去鹿隨隨的三年裡經歷沈痛的悔悟與自我懲罰,釐清此生所重為何;蕭泠對桓煊的認知與感情,同樣如電腦硬碟重整般,默默編結成新的條理。

三年後當他們在長安重逢,蕭泠理智上想著不該不要,實際上對著桓煊卻永遠是大開綠燈,相較於那些被原力隔絕在外的仰慕者,桓煊只要向前便能靠近蕭泠、只要伸手便能碰觸她。

桓煊失去鹿隨隨時飽受惡夢與現實交纏不清的幻境折磨,因而發展出自殘式的區別方法,只要從夢境醒來,便在手上劃刀,藉由傷痕來區別惡夢與現實。三年後他盛怒劃臉破相的那一刀也發揮了同樣的標誌意義,重逢後蕭泠的種種思考與反應,都是對著桓煊的,桓燁已留在昨日。

 

擴及群體的憑弔

同時,停留在昨日的不只是舊愛,還有舊日的傷痕夢魘。

《鹹魚》的沈宜秋在故事末尾與虐待自己的祖母對質,在《替身》中,桓煊為了蕭泠,更與精神扭曲的毒性父母正面對決,如哪吒一般完成了剃骨還父、削肉還母的過程,最終桓家的三郎死去、在蕭泠的小鹿郎身上重生。(註3

後章所有的宮廷惡鬥、親人相殘,同樣皆為前章桓燁懸案引發的效應,一路綿延而來。這讓《替身》悼亡的觀看對象,從死去的舊愛、隨舊日死去的「舊我」,漸漸擴大到人倫悲劇裡死於毒性環境的無數個「舊我」,包括桓燁桓煊兩兄弟,以及二皇子、陳王等所有被扭曲教養而相殘毀滅的受虐後代。這連串家族罪惡的追溯與釐清,是倖存者的回看,是為過往的自己與同類而哭的憑弔輓歌。(註4

從情愛溯源至成長與人格議題,《替身》的前後結構並不是愛情故事裡「男愛女、女愛男」的對照,而是傷痛書寫中行經幽谷又重獲光明的人物狀態。相較於前章主角二人灰暗絕望的自厭自棄,讀者在後章中可以看到蕭泠沈穩中夾雜浪子的調戲,桓煊憤怒中洩漏妒婦的嬌羞,二人彷彿春天的枝芽,一點一滴注入生命力,重新活了過來。

傳統的言情範式會有傳統的好看,但對我來說,本作選擇的面向也很好,看到蕭泠與桓煊這樣充滿樂趣的活著,我感到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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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當然讀者都知道實情並不是這樣的,從幼年的初識到成年的重逢,桓煊真正著迷的,始終是蕭泠如火的明亮特質。

在蕭泠之前,就有許多人投其所好給桓煊獻上阮月微的替身,甚至有幾乎一模一樣的翻版,但卻全部遭到了桓煊的厭棄;初期鹿隨隨每次被桓煊退貨,也都是因為假扮阮月微。

鹿隨隨所吸引桓煊的,一直是如火的眼神、粗糙的指腹、野性的精神。每一次的得而復失,都讓桓煊更加體會到隨隨在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重要性,這些讀者全都一清二楚。

可是正因為隨隨如此重要,才顯得桓煊的應對是如此輕慢。

已經愛上了隨隨,卻依然讓全世界包括當事人都認為她只是替身。

心裡認隨隨為妻,口頭卻承諾「放心我會娶妳為妾」而自以為是施恩。

明明極度擔憂密林的危險性,卻還是把移情別戀的愧疚、長年相伴的親情、世俗尊卑的規矩都放在前面,選擇送阮月微回宮,將隨隨留在險境。

發現阮月微踩了隨隨的傷口,心痛了一下,然後就不了了之。

在察覺鹿隨隨的重要性後,桓煊每一次的「少一點」、「撂一撂」、「不要緊」都像是僥倖心態的賭博,賭對方會永遠在原處等著自己。桓煊對鹿隨隨每一次的失而復得都加強了這種賭徒心態,他一次又一次的賭,終於賭到最後一次,只帶著一隊侍衛出行的鹿隨隨被奸人所害,成為荒野裡的一具焦屍。

換成前任真愛,阮月微未與桓煊在一起,全長安就知道這是齊王心頭之人,動了她必定不得好死;若是二人廝守,桓煊若無法親自陪伴,也必將阮月微裡三層外三層圍起來,當作眼珠子似的護著供著。

獵戶女鹿隨隨,終會因為桓煊的連串輕慢而死;女英雄蕭綏綏,也因為桓煊的連串輕慢而對他關上信任之門。

無論對上的是誰,桓煊無法與情意相稱的應對,都注定他要失去所愛。


2桓煊歸桓煊、蕭泠歸蕭泠。蕭泠對桓煊的搖擺不定與渣是透過大小黑臉二馬明確表現的。蕭泠對小黑臉甜言蜜語、精心呵護,讓牠以為自己是唯一,最後卻驚覺自己是替身、是做小的愛妾。

三年後蕭泠回到長安,在大小黑臉齊聚身邊的情況下,硬是要掰扯個「大黑臉有傷在身」的理由,出行只選小黑臉為伴,情感便已清晰地轉移。

只是蕭泠最多只能承擔對馬的愧疚,對人的「移情別戀」、「讓新歡作替身」的愧疚,蕭泠是無法面對的,所以重逢後面對桓宣她只有行為互動,卻無論如何都不敢深思、難以下決定。

但表面上不說,不代表實際上不作。一如桓煊對她,蕭泠對桓煊終究要拿出真心的作為與表態,照顧與滿足對方的心,才能真正落實二人的關係。蕭泠最終生辰麵的表態,便是她對愛人應盡的責任。

 

3桓煊在「新生」章節堅持送給蕭泠的蓮花燈,我自己覺得很像是哪吒以蓮花化身的新生命象徵,蕭泠看到它的時候也覺得像一顆小小的、剔透的心臟。

其後因為皇后的毒計陷害,為了救蕭泠,桓煊自己又將它砸碎,好似桓家的三郎注定只能在父母的操弄下步步邁向毀滅,不被允許擁有任何生機。

所幸這盞破碎的燈,最終還是交到了蕭泠手上,經她妥善修補、細心保存,終又重新亮起,達成了與愛人上巳賞燈的美好心願。(就讓我們暫且忽略沈到水底的兩光表現吧)

 

4陳王這個角色灌注了作者無比的悲憫,因為陳王的人設,與《鹹魚》裡人見人愛的尉遲五郎一模一樣。他們都是庶子、排行第五、天資聰穎卓絕,只是尉遲五郎運氣好,生在童話故事裡,碰上了大氣正直的嫡母,可以安然地發展自我。

如果他降生在《替身》的世界裡,被迫活成愚蠢猥瑣的樣貌,那麼五郎知曉真相後會不會恨?愛他的人會不會痛?

只要設想五郎的遭遇,我便怎樣都無法恨陳王。連載時評論區一度有人猜測陳王是想用畸形兒當藥人、才會捐助收容畸形兒的悲田坊,這是絕不可能的。因為陳王對畸形兒的扶助是物傷其類,他與他們都是被光明遺棄的畸零人,陳王或許不在乎世上其他人死不死,卻永遠會把自己所有的光明與守護留給他們。

至於桓燁與桓煊兩兄弟的對照,更呼應了這個故事光與暗並存、福與禍相倚的包容基調。桓燁身受豐沛的母愛恩惠,因而也無法逃脫其毒性的禁錮;桓煊飽受冷落的冷暴力,卻也為他換來自由的空間,最終得以逃生——追根究底,桓燁的嚮往山林、桓煊的孤寂偏執又從何而來?兄弟倆對蕭泠的執著,何嘗不是從原生家庭外逃的求生慾?

我覺得,作者始終是把最多的溫柔留給受虐兒議題的。網小讀者喜歡把寬待人物的作者稱為親媽,在《鹹魚》與《替身》兩部作品裡,作者扮演故事裡的天意,成為主角的再生父母,讓這些畸零的生命有機會洗去過往的所有灰暗、重新迎來光明的前路。所謂「火葬場」都是為了主角自身的蛻變,讀者看到的,是主角浴火而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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