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系列文的最後,我想來談《方先生不想離婚》。

我其實無法確定本作是否與《寧法花園》有關,因為這兩部作品的情感主題相差甚遠,我閱讀時完全沒把它們想在一起。但在讀過《寧法》之後,我的確在《方先生》裡看見了先前忽略的鮮明設計。

比如在人物塑造上,方洲每在雲舒處受挫、便一再下修底線改變說詞,好自我說服繼續去挽回雲舒的寫作技法,便與周津塬不斷自我打臉、拼命找理由糾纏趙想容的模式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小說結構上,方洲與雲舒於開頭與結尾地位扭轉,分別扮演對方理想伴侶的對稱狀態,同樣也呼應了《寧法》的對稱設計。

這篇文章要分析的,則是小說中另一個隱藏的對稱結構:自己的房間。

 

另一種對稱的空間演繹

1929年,吳爾芙在〈自己的房間〉一文中指出,在一個家庭裡,男性能天經地義地擁有自己的書房,女性卻被理所當然地認為不需要自己的空間,只能趁處理家務之餘,在廚房、客廳等隨時會被打擾的公共空間進行自己的工作。

吳爾芙以具象的空間資源分配,呈現女性在婚姻、家庭等種種社會要求的桎梏下,嘗試發展自我成就時需面對的多重困難。她給女性的建議是:要有可以養活自己的錢,以及一間能上鎖、且擁有鑰匙的自己的房間。

我在初讀《方先生》的時候,便留意到了書中有個「自己的房間」——那就是雲舒的小公寓。但當時我以為這只是情感主題的附加花絮,是以小公寓空間來比喻雲舒內心有一方完全獨立的空間,心裡有個角落專屬於魏宇,便沒有多加留意。

直到後來經歷了《寧法》裡各種對稱場景的洗禮,我才明白,先前《方先生》中幾個讓人迷惑的空間描寫所為何來。

 

小家庭住所之謎

在方洲夫妻鬧離婚的過程中,方母為安撫雲舒,特意買了新公寓讓小家庭搬出去住,反而勾起雲舒的心傷。

在雲舒的回憶中,成婚之初,方家告訴自己婚房正在裝修,讓小夫妻暫時住在婆家;只是後來方家見雲舒深愛方洲、處處配合,便打蛇隨棍上,不再提起遷出之事,雲舒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與公婆同住的萬能長媳。

在故事前段,這個「裝修中的婚房」似乎只是謊言,否則無從解釋方母為何要再另買公寓讓他們住。但到了兩人確定離婚後,雲舒為了孩子的心理健康,按照方洲要求履行「離婚過渡期」,帶著孩子搬到了方洲名下的一處房產中。

小說極為詳細地描寫了這個住所的細節:這是一層全新未使用過的公寓,是十五年前的建案,位於一環邊的黃金地段,離鬧區十分鐘車程;舊建案環境優越、空間寬敞,室內格局專為親子生活設計,內部裝潢極為用心,美觀舒適,至今亦毫不過時——所有線索都顯示,當年說的婚房的確存在,就是這裡。

 

軟土深掘闔家歡

這個住所的出現,成為雲舒多年來受方家不公對待的明證:

方家從一開始就明白小家庭該獨立生活的現代婚姻觀念,並知道理應配合,因此在方洲到適婚年齡時便開始準備婚房,待結婚時再裝修入住(又或者,這就是當年方家備下好讓方洲與趙立夏成婚後居住的房子)。只是後來方洲娶了小家碧玉的雲舒,方家欺她勢弱,原先該給的東西也就裝傻收起,隨之切換成最傳統的好媳婦標準來要求雲舒。

若在二人鬧離婚時拿出這套房子,便坐實了方家對雲舒的「明知故榨」,自己的好人面孔就再也戴不住了,這就是方母心虛、需要另買新房的原因。

(雲舒說這段婚姻是給方洲打工,這過程實在也真的像極了職場上甲方故意提出模糊合約,利用自己的強勢地位與灰色空間大占乙方便宜的情況,勞資不平等的現象,也的確會隨著甲乙兩方的格差程度來決定扭曲的程度,這是弱勢方必須獨自吞下的辛酸滋味。)

 

自外於家庭的優越定位

隨著「昔年婚房」出現在讀者眼前,方洲在六年婚姻裡對雲舒越演越烈的苛待也跟著浮出水面。

此婚房最奇特的設計,是隔壁還連著一戶面積較小的獨立房型,內裝與婚房一樣,但明顯適合單人居住——這就是方洲所規劃的、婚姻中的「自己的房間」。從一開始,方洲的婚姻觀就是自己高於妻子,所以他可以在家庭之外,另外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這是專屬他一人的領域,不會讓家人涉足。

方洲的原始規劃雖然自私,但也還是將婚姻責任考量在內,若按照這個規劃搬出來成家,方洲保留自我的同時也依然與小家庭緊密相連,可以隨時照看家人動態,承擔家庭責任。

 

推卸所有責任的乖張

只是在娶了雲舒之後,面對柔順包容的雲舒,方洲也跟家人一樣隨心所欲地將原有的良知順勢換成操控,發展出兩人之間極端的高低差。

隨著雲舒被留在方家、婚房作廢,方洲踩著雲舒將自己捧上了天,打造出雲端的「自己的房間」:

小說開頭所展現的二人婚姻,是方洲會因為工作自由消失,期間音訊全無,過後也不屑解釋;雲舒無法直接聯絡方洲,只能透過秘書轉達訊息;雲舒試圖參與方洲的職場生活,會被嗤笑貶抑。其後,雲舒因為口紅印事件而來到了方洲辦公室,進入他專屬的私人休息室,裡面有專屬的浴室、衣帽間、臥室,自成一個完整的生活場域。

這就是終極版的「方洲的房間」,完全遠離家庭,將身為兒子、丈夫、父親應該承擔的責任以一句「賢妻良母」全推給妻子承擔,自己能以全然無家累的獨身狀態在外追求自己的工作成就,偶爾露面,就是享受家庭美滿的成果。

從現行的休息室、到當年的舊婚房,兩個房間作了最鮮明的辯證。關於舊婚房社區舒活宜居充滿各種生活美好的描寫,都像是火辣辣的掌摑,將六年婚姻裡方家賦予雲舒的操弄難堪立體呈現眼前:賀雲舒被吊著、引誘著,燃燒身家性命去付出、拼死也不夠格擁有的「美夢成真」,卻原來是方家一開始就會直接提供給旁人的基礎土壤。

雲舒堅持自己獨居小房,顯示了不願再入的決心,兩人的婚姻注定無有任何轉圜。

 

禁錮於家庭的空間

小說的最後一個空間謎團,來自二人「和好」後。

雲舒與方洲決定帶著孩子同居,新居全部按照雲舒的心意設計,雲舒也投桃報李,在家裡為方洲建了寬敞明亮的專屬工作室,二人突然就在設計圖紙上來來往往地交換了各種「以愛搭建家園」的美好情話。

即使我是復合的支持方,當初讀到這個情節也著實卡了一下,只因在一路拼博之後,家裡還是只有方洲的工作室、而沒有雲舒的,這樣的明亮結果似乎過於優待方洲,完全不符合火葬場文慣有的報應期待。

直到數年後將文中所有「自己的房間」串連對照,我才明白了這個故事真正要描寫的錯位關係:

在故事的結局,男女主所享有的空間,揭示著二人在關係裡的位階已全然顛倒,雲舒不需要在家裡建工作室,因為她始終維護著外頭的那棟小公寓,就跟小說開頭的方洲一樣,擁有一個遠遠自外於家庭的獨身空間,而方洲變成了全身心投注於家中的那個人。

成婚時,方洲為雲舒制訂、以愛情為餌誘她入套的人生角色,在離婚後同樣也被雲舒用愛情為餌,反手套回方洲身上——給一點看似特殊優待的甜頭,便能將對方一生拘在家庭中,從此奉獻出全部身心,於受拘者而言,甚至也會是幸福美滿的一生。這或許就是婚姻童話的真貌,至少,方洲的確是為了愛,心甘情願留在了這個機制裡。

看破這層玄機的時候,頓時覺得整個故事都變得沒意思了起來,因為如果拼博了一路,最後仍以自己可以把別人壓在底下為豪,那根本就沒有贏。

但又一想,啊,果然這就是綠蠟,標準的全身無力HE

 

 

 

 

延伸閱讀:

錯位觀照:綠蠟《方先生不想離婚》

https://littlecharm.pixnet.net/blog/post/21970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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