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本文不是過往的單篇故事介紹,算是接續《np文女配想離婚》分析文結尾的新增結論,補足我對此二書互文性的想法。

為了避免這樣的比對引發拉踩效應,還是再強調一下,這裡說的互文不是因襲前人創意,而是刺激與啟發,針對某個概念或遊戲規則去嘗試其他可能性。就像有人寫了上聯、有人對出下聯,是在議題與寫作層次上展現出一種對仗般的思考呼應。

這種聯想很可能只是巧合、只是我腦補,但我還是覺得在大潮迅速來去的網路小說世界,作者們對同一議題的思想輝映與競技真的是很有意思的現象,因此想把它記錄下來。

 

小說文案:

簡介1:

六年前,賀雲舒說了一個謊,準備用一生成全一段單戀;六年後,她後悔了。得不到的愛情如同毒藥,身體還活著,靈魂已經死掉。方洲並非非她不可。

她,要離婚。

六年前,方洲為自己挑選了一位面容端莊且性情溫柔的賢妻;他信賴她,將家全權交由她處理;六年後,他面對的卻是一紙離婚協議。

這中間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簡介2:

賀雲舒對方洲有許多幻想,既然已經要離婚了,便勿需掩飾。她丟了一件白襯衫給他,「穿上,垮垮的,扣子鬆開,露出你的鎖骨來。」

方洲不想離婚,如果玩些許花樣便可挽留,他不介意。他看著她,扯開了領帶。

 

正文開始:

我對綠蠟的觀感,其實跟以前介紹過的三十三很像,都是看第一本的時候很驚喜,覺得遇到了優秀的強人女主專業戶;但是看第二本的時候開始察覺作品裡的壓抑感,文中女主再怎麼優秀自立,再怎麼反制男主,最終還是被華人社會的倫理大網綁縛箝制。

比如《方先生》裡有個情節,是方洲離婚後為了追回雲舒,特意要方駿與蘇小鼎幫忙,湊了一個運動館相見的局。雲舒來到運動館,聽見方駿叫她「姐」,聲音相較於以前叫她「嫂子」充滿了許多溫度,這一幕就很讓人噁心。

在雲舒的回憶裡,自己生了第一胎之後,被方家人的關注與回饋沖昏了頭,很快決定再生第二胎。會被這種關注沖昏頭,體現的是雲舒生子前在方家是多麼邊緣無助、是多麼孤寂;而在第二胎後,雲舒明顯感受到方家的男人對自己拉開了冷淡的距離,方家親友不管是明面上刺雲舒或是私下開玩笑,方洲全都默認接受,因為他自己也這樣想。方洲與方家男人明面上說著漂亮的「家人」名義要雲舒作這作那,可實際上都把雲舒看成撈女來鄙夷施恩。

方駿作為曾肆無忌憚嘲弄雲舒的一員,離婚後又馬上急轉成熱誠純潔、講公道話的愛心小白兔,那種有恃無恐隨時轉換姿態的優越底氣是整個方家態度的縮影,也是最令人厭惡的部分。

 

錦繡之下 全為異己

方駿是因為見到雲舒離婚後的自我性格而突然喜歡上雲舒嗎?並不是,那是閩南語說的「靠勢」,是依照方洲的態度而調整自己對雲舒的態度。

離婚前,方洲對雲舒的輕慢讓他的家人跟男女助理都學到「雲舒無足輕重」,是以對雲舒的種種舉措都敢於犯界;離婚後方洲表態,認雲舒為自己的另一半,那就該對雲舒慎重看待,這是為了討好方洲、回應方洲的表態。

對雲舒而言,她真的受用這些好處了嗎?也沒有,最終不過就是配合著演一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默契戲碼罷了。這不是指責他人有多壞,而是故事裡的世界,就是藉由這些表演構成的。

綠蠟筆下彷彿有一個濾鏡,有情的聚光燈往往只打在女主與周邊兩三人上(包括少數的至親好友、以及最後同心的男主),餘下的背景世界是疏離冷漠自私,帶著不得不接受的粗暴性;就連A書的主角到B書串場作配角,對B書的主角來說,也同樣是疏離的互不理解的自掃門前雪的他者。作者在《方先生》裡面寫了魏宇的搬山哲學,那正是她筆端一貫予人的感受:與自己不大喜歡的世界周旋,努力尋求和諧的平衡點。

我不覺得這是缺點,這樣的作品其實反應了女性在華人社會裡的部分處境,乃是作者獨門的風格與價值。我自己比較少點開這種黯淡灰冷的作品,但相信也有許多人喜歡這種成人的苦甘風味。

 

錯位演繹的競賽

回到《方先生不想離婚》與《np文女配想離婚》的互文,我覺得兩個作者是從互補的角度來演繹「角色錯位」的概念。

在寫作策略上,二書肉戲尺度的對照、情節佈局結構都有一種相似互補的氣息:離婚前,方洲完全作自己,由雲舒扮演他理想配偶;離婚後則是雲舒作自己,由方洲扮演她理想配偶。

回到故事本身,就是各種主角生命經驗錯位的演繹,這一點兩個作品就鋪展了各自的精彩天空。

以方洲來說,他經歷的是戀愛過程的錯位。他在大學畢業前突然家道中落,也被初戀女友拋棄。這件事打亂的不僅是他的人生規劃,也打破了他對自己對外界的諸多認知,其中就包括鄙夷情愛、將女性視為「皆為利來」的敵對態度。

回顧方洲初識雲舒的過程,他其實是對雲舒一見鍾情,只是因為前述根深蒂固的心態,硬生生將人生中第二段愛情扭轉成契約婚姻,婚後又在雲舒的無盡包容下越發乖戾、百般要求(註1。他是先享受婚戀最終端的甜頭,在雲舒求去時才試圖補上婚姻的責任,在雲舒離開後才開始體驗戀愛的觀看、求而不得、苦苦追逐。

 

至關重要的底線

但,雲舒所受到的傷害,也早已不是戀愛行為可以彌補。

雲舒在婚姻生活中感受到的群體冷暴力,全都繫於方洲輕視到連掩飾都不用的姿態,是方洲允許、推動了外界對雲舒的輕蔑對待。在一個只容許她笑的環境裡,雲舒只能在生第二胎時藉著產痛大哭,她回憶生病時只能用最後一絲力氣保存肉身、讓孩子擁有活著的媽媽。

雲舒真正的處境比她願意吐露的慘烈萬分,生而為人應該被關愛的價值在這個美其名為「家庭」的利用機制裡被磨滅到一絲不剩,方洲與方家舒舒服服的使用,踏破了雲舒存在的所有底線,即使六年後雲舒自認「康復」,也依然會因突發事件心悸哭泣、激動無措,並不是真的船過水無痕。

與此同時,在華人的倫理觀念裡,「不能指責對方家人/尊長」也與「個人尊嚴底線」綁定,成為人與人之間不可碰觸的禁忌,即使對家看似殷切地反省詢問,稍微有點常識的人也知道絕對不能真順著說,說了就馬上變成別人反擊的把柄。所以方洲與雲舒之間,最終只能將問題導向方洲內在人格的分支議題,而無法觸及這不能言說的深恨。

 

離緣夫妻,各爬各山

在這種倫理大傘的保護下,方洲即使站上了彌補位置,也無須去正視他與家人的所作所為到底承擔了什麼樣的角色,不會被逼到自恃優秀美好的尊嚴底線破裂,雲舒的破碎瀕死,於方洲是「過去這幾年我感到非常幸福」。方洲的種種反省,更偏向他個人對愛情酸甜苦辣的體驗與追求,最後成為痴戀中願意付出一切的追求者。

在方洲處,雲舒的傷痛不曾被真正理解,便也沒有所謂的彌補與療癒。

這個故事正文在第八十七章完結,方洲從開始的交代行程、體貼接送、升級家用……一路到第七十八章終於交代襯衫上口紅印的來由、八十章第一次為雲舒慶生、八十四章想補過蜜月,所有輕巧的「現在補上」,都成為避無可避的鮮明答案,為雲舒過去六年捨命亦不可得的徒勞辛酸蓋棺論定。方洲對雲舒苦痛永遠一知半解、還順理成章想索回舊情的天真,也讓舊關係裡的優越落差一再重現,總會激起旁人「你現在想談戀愛,別人就要癒合好來陪你嗎」的憤怒與警戒。

也因此,在這個故事裡,方洲始終是一個拼命想重回雲舒生命主位而不可得的他者,他與雲舒的前緣已走破底線,全然沒有接續的可能。正文結尾的相伴,是雲舒的表態終於強硬到讓方洲暗自了然,摧毀所有舊模式與舊期待,當一個新的「別人」,與雲舒從零開始。

 

飯桶與粽子之辯

真正讓雲舒解怨釋縛的關鍵轉折,是魏宇戀情帶來的療癒。

雲舒與魏宇的戀愛讓雲舒也體驗了角色換位的感受。說白了,就是完整經歷過愛人與被愛、渣人與被渣,兩邊的感受都走一回,便可以消除過度自憐自艾的妄想,然後慢慢心平氣和。(註2

魏宇對雲舒全心的關愛,修補了雲舒前段關係被漠視挫磨的空洞,重新肯定了雲舒的價值;而雲舒也在那個彼弱己強的模式裡,體會到在對方無盡寵愛裡逐漸放大自己、壓迫對方的渾然不覺與不由自主,是以能從受害者思維的恨意中解脫,重新站穩自主的腳跟。(註3

這一切的修補與轉變,都在雲舒自身之內發生,是她自己的經歷與獲得,而不是要巴著魏宇或另一個男人才能成立。她的下半輩子屬於她自己,只是選擇願意提供理想對待的方洲為伴,而不是與方洲融為一體共構新人生。

 

以未完成作結

方洲看似順利撿漏,實際上他面對的處境是,愛人不再像從前那樣全身心屬於自己,且心裡還有一塊不可逾越的空間留給第三人,自己也或多或少成了填補此人走後空洞的工具。

他在雲舒堅持保留的小公寓裡只瞥了一眼魏宇留下的水台,回家後異常瘋狂地求歡,便是嫉妒在推動他確認地盤。就務實的角度來看,雲舒對魏宇的留戀必定會日漸淡去,但在這段感情真的縮小到成為印記之前,方洲的忍耐會是一段長期抗戰。

綠蠟的女主到故事後期有時會被人指責為「作」,彷彿是刻意挫磨男主,實際上那些不能深究細說的背後,乃是無聲地對抗著世界的倫常慣性,男主的感情必須強大到能抵抗這不能言說之苦,才可能被女主選擇。為了明哲保身,有時真的是要走上好迂迴曲折的一段長路。

說到最後感覺似乎很沈重,但實際上錯位視角真是很有趣的題材,以下僅以《天下無雙》裡我最喜歡的錯位視角來為本文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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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方洲在六年婚姻裡的表現,我讀來覺得很像是在趙立夏處鬱積之憤怒的發洩與質變。

他遇到了一眼就有好感的女性,啟動「是,我是有點喜歡這女人,但女人又算什麼東西?」的防線,是以設下一個「賢妻良母」的遊戲規則,牢籠般將對方所有意願與索求的觸角限制在內,不准涉入自己的領域。

這也讓本該互有往來的兩方,成為上對下的從屬關係,方洲與方家是能自由要求的甲方,而雲舒是不能反向要求的乙方。當雲舒自願走入牢籠後,又自然進階演化成對籠中物「你能嘛,我看你有多能,看你有多愛」好整以暇的檢驗,雲舒越是通過嚴苛處境而存活,方洲就越得意自信,因為那是一個主人在熬鷹的心態。

最諷刺的是,這連串套路的基底不是「不愛」,而是正因有吸引力,所以試圖對抗。這與雲舒最後歸結於方洲內在的脆弱並無扞格——當年家勢與人情的一夕傾倒讓他嚇破了膽,不再相信光憑自己就能被愛,是以要乖戾地否定他人的感情。

只是這種事終究不能講明,太傷人了,必須換個溫情的方式講。這種成人的溝通考量,同樣也是造就文中壓抑感的原因之一。

 

2我覺得這種強弱易位視角就是二書的核心概念。《np肉文》是在男女主身上,反轉傳統小說套路強男渣弱女的錯位;《方先生》則是在寫實的成長故事裡,讓女主內心輪流經歷兩種角色的錯位。

 

3以雲舒的例子來說,以弱勢自居的思路是「嗚嗚,我被踐踏了我好卑微」,強勢自主的思路是「噢,我追求事情A,付出了代價B,所以有了結果C。」追逐是自己要進行的行動,失敗並不影響自己的人格價值。

這其實就是方洲一直以來的「試錯」思路,他並不是壞,而是在文中「人皆為他者,永不可能完全同心」的前提下,天然維持著強勢人格自信的思考習慣。某方面來說,雲舒也是經歷了先天根基不深、心態不穩,最終磨練到位的過程。

這不是幫方洲開脫,而是雲舒的底子也是狩獵型,這是她的必經之路,是她要為自己的追逐付出的代價與試錯過程。

我曾在PTT看過一個非常深刻的比喻,是一個男網友分享年輕時如何把自己真命天女的愛情磨光。他說,對方因為年輕也不知道她自己的限度,以為她可以負擔一間無限量供應的餐廳,但真正造成關係毀滅的,是自己竟然也就真的進去把對方給吃到透、吃到垮。我覺得,在脫離受害者意識後,雲舒慘敗的追逐,本質就是這樣的感悟——雖然慘烈無比,卻又並非真正惡意;雖然並非惡意,但也早已無法回頭。

 

延伸閱讀:

渣女失足記:白白白歐《np文女配想離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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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甲雙人舞:三十三《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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