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這篇文寫於好幾年前，當時寫完了大部分，剩下少數細節一直沒修。最近看了同作者的《寧法花園》，覺得許多感觸重新被翻起，所以把這篇也整理好，跟《寧法》的分析一起放出來。這兩個故事，也還是建議先看《鵝掌》。
小說文案：
原本一個是想攀高戶，一個是想嫁免費錢包。
世人皆以為是他對她強取豪奪、虐戀情深。但，其實某人很冤。真的真的很冤。
馮簡淡淡地望著自己的妻子，她總似天鵝鳧水，姿態優雅，愛嬌任性卻又淡漠無情；千挑萬選，左避右逃，最後怎麼就娶了個這樣的她？
心得正文：
本格派相愛相殺言情喜劇。本書以金錢、權勢、不太認真的商業鬥爭為愛情鋪底，是個《真情假愛》式的言情故事。
說起來，《鵝掌》就只是一個空中樓閣的愛情寓言，但我認為它想要說的東西很簡單也很確實。在這個商業聯姻、先婚後愛的故事裡，女主李宛雲作為沒落豪門的大小姐，擁有頂級的美貌、家世，連隱藏於世人眼前的智力與手腕都足以睥睨眾生，是天之驕女型的人物。
而男主馮簡，出身充斥犯罪的貧民窟，白手起家成為世家眼中的暴發戶，那被世家嘲笑的打工仔作派、在真正豪門面前小雞般的相對貧窮皆為事實，但其容納笑罵而不以為意的鋼鐵意志也不容小覷。
邁向衰落的李家相中馮簡，希望能藉聯姻讓馮簡幫忙打理家業、振興家族。十年前曾與宛雲短暫交手的馮簡本對宛雲避如蛇蠍，但預計聯姻的么女宛今臨時負氣毀約，宛雲遂趁勢設計，讓馮簡娶了自己。
兩個諜對諜的主角在書中世界都是絕對的強者，幾乎想要什麼就能拿到什麼，可是他們終究是凡人，會有自身命定的難關。
撿盡寒枝無處棲
如果上天造人、作者創造角色，都在雕塑人物賦予籌碼的同時，也為其設下了天命，那麼宛雲的天命大概就是和另一個天之驕子周愈一樣，身邊的萬事萬物因唾手可得而失去了擁有的重量感，人生淪為虛無；而馮簡的天命則是一生受早年的匱乏恐懼驅策，不近人情，到死唯有增加的金錢數字相伴。
馮簡與宛雲在稚嫩時遭遇的磨難，讓二人的情感人格都停留在少年時代，始終飢餓脆弱；他們在世上卓爾出群、卻也格格不入，即使擁有如此多籌碼，也贏不到一個真正安穩的人生依託。
在令人緊張武裝的高逼格下、在洞察世事的冷情下，二人都有著令人意外的惜情缺口。這個缺口體現在作者對李家的描寫上，儘管各種無能混亂、荒謬可笑，可相互攻擊間又留一絲餘地、坦然嘲笑裡又帶一絲寬容，這何嘗不是宛雲與馮簡看待家庭的、看透了還是依戀的目光。
世上時時發生、人人締結的情感羈絆，對二人來說卻是推翻了巍峨的自保之牆也不一定搆得到的巨大懸疑。那是翻過峭壁才能摘到的花、是心靈上的阿基里斯腱，面對未知的前途他們猶疑不定，怕得縮成小小一團，無法向前一步。
然後，就構成了男女主身上頑疾般的矯情與作（笑）。
一場相欠債的局
宛雲對馮簡設下的這個婚姻局，本質是傲慢殘忍的。
表面上看似是她在忍耐馮簡的欺負，實際上她是在馮簡身上重演十年前周愈對她的玩弄。他們同樣提供異性喜愛的溫柔體貼、同樣耗費千金以求更靠近美人一些；甚至他們開局的起因同樣是因為欣賞對方，又漸漸賦予越來越多真心，可是他們依然需要那個高高在上的主控者位置。(註1)
十年後宛雲找了個貨真價實的「窮小子」度日，固然有被馮簡身上的閃光點吸引、勾起些許希望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對前事的負氣發洩、以及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自我證明。
在資訊蒙蔽的情況下被拉入局的馮簡，儘管不知其所以然，卻敏銳地感知自己受他人所操弄的真相，是以總是憤怒衝撞，試圖找到出口。
可是這種身為弱者、身不由己的不安暴躁，除了聯姻局中的資訊、權勢不對等之外，同時也來自於馮簡深深壓抑的、對宛雲的仰慕(註2)。這是情愛面的弱勢處境，是馮簡對自己脆弱的隱藏保護。
馮簡勢利無情、馮簡嘴賤傷人、馮簡用毫不掩飾來展現蔑視，這是馮簡在上半局對宛雲的回擊抵抗，但同時這又是他下半局刨肉取血般補償傷害的孽因。
混亂的距離都是因為太過聰明
她曾經收過太多奉承，聽過太多誓言，此刻也只是垂眸道：「那如果我以後醜了，老了，胖了，什麽都不會，你也願意養我？」
馮簡想了想：「醜了，老了，胖了，還什麽都不會——你剩下什麽？」
「還剩下什麽，嗯，比如說靈魂？」
說實話，馮簡最不喜歡靈魂了。
「你靈魂長得好看嗎？」他勉為其難地問。
在控制者與受控者、傷人者與被傷者之間，馮簡與宛雲的位置不斷變換，就像宛雲為了打發時間教馮簡的各種牌藝，即使佔了先手優勢，也無法抵抗馮簡出人意表的後來居上。這樣頻繁的角色換位既是馮簡與宛雲之間扯不清的糾纏，也是二人之間的累積。
這兩個玩家同樣精明敏銳、心如明鏡，因此正規的套路全無意義，竟只能靠些意在言外的小動作來試探溝通。 如馮簡表面惡劣如昔，歡愛時卻不著痕跡地想讓李宛雲懷孕；李宛雲察覺，不動聲色觀察十幾章，而後身邊人等感知催促。這些漫長的思忖拉鋸，放到明面上不過是幾句「說過不給你生孩子」、「隨便你」的調笑罷了。
有情不敢想、有嘴說不出，高手過招看似玄妙牛逼，本質卻是因幼稚畏縮而徒勞兜圈。終局時馮簡抱怨宛雲明知自己愛她，卻偏偏要逼自己親口表白；可是看宛雲如天上月亮的馮簡又怎能想到，再怎樣的聰明睿智，也無法用來丈量那隔肚皮的人心是多愛自己一點、還是少愛自己一點？這是兩個同樣自我保護的人的僵持戰。
摘下那顆星的勇氣
大多數的人都能同理馮簡，因為大多數的人都是馮簡。
即使讀者跟著作者用全知觀點來看女主李宛雲，也依然覺得她像天上雲朵輕飄飄的握不住；而馮簡因經歷苦難後的權衡又是如此深刻有力，就像喜劇看到一半掀開簾幕一角、將現實的重量逼到面前。馮簡與李宛雲的價值觀就像馮簡與李宛雲的人一樣，天上天下相隔萬里。
可是隨著心中深藏的追求一層層揭開，馮簡最終還是要面對他自己的問題：最好的夢想要付出最大的代價去換，他敢不敢願不願去追逐「最好」，而不是將就於可以構得到的「還不錯」？他能不能接受將就的自己？
如果答案是「從今以後再也不能」，那麼馮簡終究要跨過自己的自疑與無力感，去迎接那個等著他勇敢的女孩。
李宛雲就像是帶著百寶要嫁李甲的杜十娘，身上隱藏著未來的萬分美好，只能在小舟上忐忑等待李甲牽走自己、或敗給現實考量推開自己(註3)。李宛雲為什麼就不能多進一步？因為這是言情小說，言情小說的男主角，要的就是這多一點的、賣油郎獨占花魁的氣魄。
在一路針尖對麥芒的過招下，終究還是宛雲與馮簡彼此的體溫，突破了外在的干擾，讓二人靠到了一起。
即使二人的價值觀與想法永遠談不到一塊，連勉強折衷平衡都不能，就像他們從半山別墅搬到馮簡公寓後的兩人生活，契合只在床上見，下床後的相處充滿抱怨、碎念、嘲諷，每一天清晨都像世界末日，他們也還是抱著這樣的日子，安之若素，因為這是他們締結的關係——確確實實地踩在地上，不會因大難分飛，真正的家——我認為這就是主角二人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因此，讀到收篇最後一筆的時候，覺得真是妙不可言、餘韻無窮。(作者最後抖開的隱線不難猜，但事先公布就大大影響閱讀趣味，還是留待讀者自行發掘:) )
我喜歡《鵝掌》一以貫之的言情小說格局，在安全範圍內布置精巧。畢竟人艱不拆，再怎麼精明的世界，還是該有童話存在。
註1：
就像宛雲花費萬金送馮簡的那條項鍊，看似大手筆令人咋舌，可本質跟周愈提供的情感一樣，不過是照著愛情本物打造出來的仿品，所以結局的處置(此處避雷不提)幾乎就是注定的。
註2：
在產生什麼想法之前，「高不可攀」的事實就已經先立在那兒，所以一開始就不去看不去想。十年前馮簡初見宛雲建立的「神經病」評價是句粗蠻的咒語，將馮簡對宛雲的欣賞喜愛層層包住，打住所有發展的臆想，那其實是馮簡不敢想的「我愛你」。
在馮簡與宛雲重逢結婚後，馮簡堅持用他最早買的那台破車載著宛雲到處跑。這其中固然有嘲笑世人嫌貧愛富的尖銳，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十年前那個窮小子一無所有，初見宛雲都能二話不說剝下自己身上的鞋襪送宛雲助她逃走，當這窮小子歷經拼搏買了第一輛車，當然要秀給他的公主看、要用來帶公主去想去的地方。箇中純情讓人連敲鍵都變得輕巧，生怕驚破這樣細緻的情懷。
註3：
若真如此，宛雲的終局也跟沉江的杜十娘一樣，從此踏上淪落虛空而消亡的命運了。
從開始就一路纏繞於二人情事間的夜渡資笑話、馮簡對丈母娘與宛雲三姊妹「老鴇、頭牌、打手、丫環」的印象、到最後的船頭抉擇沉寶，每一個與男主有所進展的階段，看似強大高貴的女主，身上都被放置了妓女的意象。
雖然無從分辨，除了利用杜十娘的命運對照女主情感面被動等待爭取的無力處境外，此等設置是否還包含了某種自毀毀人的惡意，然令人訝異之餘、也著實很有玩味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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